血色残阳，浸染着津门水寨。
残破的“镇海”号在几艘同样伤痕累累的舰船簇拥下，如同疲惫归巢的巨兽，缓缓驶入港湾。码头上，早已接到快马急报的留守将领、文官，以及从京师星夜兼程赶来的内阁重臣，黑压压跪倒一片。无人敢抬头直视那艘旗舰，空气中弥漫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敬畏与恐惧。
海上的战况，那如同神魔交锋的景象，那凭空捏碎敌舰、硬抗归墟爆发的帝王身姿，已通过幸存将士之口，添油加醋却又核心不变地传回了陆地。如今的陛下，在臣民心中，已不仅仅是九五之尊，更蒙上了一层近乎“非人”的神秘与威严面纱。
陈默拒绝了搀扶，独自一人，踏着略显虚浮却依旧沉稳的步伐，走下舷梯。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玄色常服，遮掩了衣袍下依旧隐隐作痛的内腑与经脉，脸色虽苍白，但那双眸子深处流转的紫金意蕴，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深邃，也更加……冰冷。仿佛那归墟深处的劫难气息，已悄然浸染了他的神魂。
“臣等恭迎陛下凯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响起，带着发自灵魂的颤抖。
陈默目光平淡地扫过众人，没有停留，径直走向早已备好的御辇。他只对迎上来的内阁首辅简单交代了一句：“打扫海疆，抚恤伤亡，统计战果损失，详呈于朕。水师重建事宜，由兵部与津门水师提督共议，三日内拿出章程。”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仿佛海上那场惊天动地的厮杀，于他而言只是处理了一件稍微棘手的政务。
“臣等遵旨！”首辅及众臣连忙应下，心头凛然。陛下……似乎有些不同了。少了些许曾经的隐忍与权衡，多了几分直指核心的冷漠与威压。
御辇起驾，在精锐禁军的护卫下，沉默而迅速地驶离津门，向着京师方向疾驰。
辇驾内，陈默闭目凝神，尝试引导体内那股桀骜而庞大的紫微帝气。力量的增长是实实在在的，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与这片天地，尤其是与星辰、与冥冥中的国运联系得更加紧密。意念微动，便能引动方圆数里内的灵气波动，若全力施为，虽不能再现海上捏碎战舰的骇人场景，但击穿城墙、摧垮山岳，恐怕也非难事。
然而，伴随力量而来的，是更加清晰的“杂质”。那帝者传承中蕴含的无数负面情绪——孤家寡人的猜忌、权柄倾轧的冷酷、面对背叛的愤怒、以及那“紫微亦是灾星”的宿命低语，如同附骨之疽，不断侵蚀着他的心境。他必须时刻以自身意志为堤坝，谨守灵台清明，稍有不慎，便可能被那浩瀚而冰冷的帝者意志同化，成为一个真正无情无欲、视万物为刍狗的“天道”化身。
这不是他想要的力量。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闪过一丝烦躁。力量的代价，远超他的预估。他下意识地抚向胸口，那里原本悬挂玉蝉的位置空空如也。玉蝉碎了，那个数次在他危急关头提供指引和守护的“伙伴”，为了替他争取一线生机，彻底化为了齑粉。一丝若有若无的怅然划过心间，随即被更庞大的帝者心绪淹没。
他甩了甩头，将杂念压下。当务之急，是尽快赶回京师。不知为何，自从离开归墟海域，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悸感便如影随形，并非来自自身伤势，更像是一种……血脉相连处的微弱悲鸣。
是那孩子？
他眉头微蹙，尝试通过体内那缕同源的紫微气息去感应，却发现如同石沉大海，只能隐约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生命烛火。
出事了！
陈默眼神一寒，沉声对外喝道：“再快！”
……
紫禁城，长春宫。
往日庄重宁静的宫殿，此刻被一种近乎凝固的恐慌所笼罩。太医署所有当值的、休沐的太医，几乎全被召到了此地，连几位以医术闻名的退隐老供奉也被程无双以皇后懿旨强行请入宫中。
太子寝殿内，药味浓郁得化不开。小小的婴孩被安置在铺着柔软锦缎的摇篮里，面色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灰，呼吸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小小的胸膛只有极其轻微的起伏。最令人心惊的是，他心口处那点曾经莹润生辉、象征着无上传承与希望的紫微星点，此刻彻底黯淡了下去，仿佛从未存在过，只留下周围皮肤一圈淡淡的、仿佛灼烧过的痕迹。
程无双面容憔悴，凤眸之中布满了血丝，却强撑着没有倒下。她紧紧握着孩子冰凉的小手，指甲几乎掐进自己的掌心。她拒绝了所有宫人嬷嬷的劝阻，亲自守在摇篮边，已经一天一夜未曾合眼。
“如何？”看到几位太医轮流诊脉后聚在一起低声商议，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程无双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太医院院判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抢地，声音带着哭腔：“娘娘恕罪！臣等……臣等无能！太子殿下脉象……并非寻常病症，亦非中毒，体内生机……仿佛被凭空抽走，又像是……像是本源之火即将燃尽！臣等用尽方法，汤药针灸皆无反应，这……这……”
其他太医也纷纷跪下，冷汗浸透了他们的官袍。太子的情况超出了他们所有的认知范畴，非药石所能及。
本源之火燃尽？程无双身体晃了晃，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她猛地想起陈默离去前那凝重的神色，想起那所谓的“帝星传承”，想起孩子心口那奇异的星点。
是了……定是那传承出了问题！默朗在海上经历了什么？为何孩子会变成这样？
一股巨大的恐惧和无力感攫住了她。她可以面对朝堂阴谋，可以面对沙场血战，但面对这种涉及玄奇传承、关乎她骨肉性命的神秘力量，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
“出去。”她的声音干涩沙哑。
太医们如蒙大赦，却又心怀愧疚，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程无双和昏迷不醒的孩子。她俯下身，将脸颊轻轻贴在孩子冰冷的小脸上，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
“宝宝……别怕……娘在这里……你父皇……你父皇一定会回来的……”她喃喃低语，像是在安慰孩子，更像是在给自己寻找支撑下去的力量。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内侍压抑的、带着狂喜的通报声：“娘娘！娘娘！陛下……陛下銮驾已至宫门！”
他回来了！
程无双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绝处逢生的光芒。她小心地将孩子放好，深吸一口气，用力擦去脸上的泪痕，整理了一下凌乱的鬓发和衣袍，强迫自己恢复镇定。她是皇后，不能在外人面前失态。
当陈默的身影出现在长春宫殿门口时，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正落在他身后，将他挺拔的身形勾勒出一圈暗金色的轮廓。他步履看似平稳，但程无双一眼就看出了他眉宇间那难以掩饰的疲惫，以及那深不见底的眼眸中，一丝陌生的、令人心悸的冰冷。
“默郎！”程无双再也忍不住，快步迎上前，声音带着哽咽，“孩子他……”
陈默抬手，止住了她的话。他的目光越过她，直接落在了摇篮中那气息奄奄的孩子身上。只是一眼，他的脸色就彻底沉了下去，周身那本就压抑的气息，瞬间变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低沉而危险。
他几步走到摇篮边，伸出手指，轻轻搭在孩子纤细的手腕上。指尖传来的，是几乎无法感知的微弱脉搏，以及一种……仿佛生命根基被蛀空的虚无感。
他没有动用刚刚获得的、尚且狂暴的紫微帝气去探查，那可能会直接要了这脆弱生命的最后一点生机。但他体内那缕同源的气息，却清晰地告诉他——孩子心口那点紫微星芒，不是隐匿，不是沉寂，而是……真的熄灭了！
传承的反噬？归墟爆发的波及？还是……那双星辰之眼做的手脚？
无数念头在他脑中电闪而过，最终都化为一股焚心蚀骨的怒火与冰冷刺骨的杀意！他费尽心力，甚至不惜承受帝者宿命的侵蚀，夺得这传承，不是为了看着自己的血脉就此断绝！
他缓缓直起身，看向程无双，声音低沉得没有一丝波澜：“朕知道了。”
没有安慰，没有解释，只有这三个字。
程无双看着他眼中那深沉的、仿佛能冻结一切的寒意，心头猛地一颤。眼前的男人，熟悉又陌生。
陈默没有再多言，转身走到殿外，对肃立一旁的王德全吩咐道：“传朕旨意，封锁长春宫消息，太子抱恙之事，若有半分泄露，阖宫上下，尽诛。”
“奴才遵旨！”王德全感受到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气，浑身一颤，连忙应下。
“去钦天监。”陈默丢下这句话，身影已融入宫苑渐浓的暮色之中。
他需要答案。而钦天监，那些观测星象、沟通天人的官员，或许能从那浩瀚星空中，找到一丝线索。
夜色，笼罩了紫禁城。长春宫内的烛火，映照着程无双苍白而忧虑的脸庞，和她怀中那生命之火如风中残烛的孩子。
而陈默的背影，在通往钦天监的宫道上，拉得很长，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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