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无双回到坤宁宫配殿,那身湖蓝色的苏缎宫装如同沉重的枷锁,被她略显急促地褪下,换回了往日那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常服。铜镜中,那张薄施脂粉的脸,被她用冰冷的帕子狠狠擦拭,直到恢复素净,只剩下眉眼间挥之不去的疲惫与一丝被强行压下的波澜。
陛下的那句“无双”,那句“说重了”,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虽渐平息,湖底却已不再平静。但她深知,这微弱的松动,源于局势的需要,源于新威胁的迫近,而非信任的重建。她不能再将程家、将自己的命运,寄托在这虚无缥缈的“君恩”之上。
她需要主动权。
目光再次落在那棵探出宫墙的枯树上,一个更加周密、也更加大胆的计划,在她心中渐渐成形。陛下允许她参与机要,这便是机会。她不能离开这座皇宫,但她需要一双眼睛,一双可靠的手,替她去看看宫墙外的世界,尤其是……那波涛汹涌的海上。
她走到梳妆台前,取出一支看似普通的银簪。簪身中空,内藏极细的碳条。她铺开一张巴掌大小的、韧性极佳的桑皮纸,以微不可察的笔触,写下了一行细密的、只有程家核心旧部才能看懂的暗语。
内容并非指令,而是一个询问,一个指向——“留意东南海商,尤以近年新兴、背景模糊者为要。查其货流、船踪,及与‘龙’形标记之物关联。慎之。”
她没有动用程家那支已被陛下盯死的江南暗桩,而是将指令发向了一条连陛下都未必知晓的、更深更隐的线——一支由程破虏早年安排、以各种身份散落于沿海各地、甚至混迹于海商船队中的“闲棋冷子”。这些人,连她都只知道几个最高级别的联络方式,且非生死存亡关头不得启用。
如今,“海龙王”的威胁迫近,程家身处漩涡,这已算是生死关头了。
她将桑皮纸卷成细条,塞回银簪。如何将这支簪子送出去,成了最大的难题。殿外看守依旧,任何异常的举动都可能引来怀疑。
她的目光,落在了每日清晨宫女送来的、盛放洗漱清水的银盆上。盆底,有一个极其微小的、用于铸造时排气的瑕疵小孔。
一个冒险的念头闪过。
翌日清晨,当值宫女如常送来一盆清水。程无双借口水凉,要求更换。在宫女转身去取热水的短暂间隙,她迅速将银簪尾部,精准地塞入了那个微小孔洞,只留下簪头一点不易察觉的凸起。
热水送来,她如常洗漱。完毕后,宫女端起银盆退下。一切看似毫无异常。
她知道,这只银盆会被送去专门的地方清洗。而负责清洗杂役中,有她入宫前就已安排下的、一个极其不起眼的眼线。那人会定期检查这些器皿的异常,这是程破虏为保女儿在宫中万一遇险时,留下的最后一道保险。
如今,这道保险,被她用来应对宫墙外的风浪。
做完这一切,她坐回窗边,心跳如鼓。这是一步险棋,一旦被发现,便是私通外臣、图谋不轨的铁证。但她别无选择。
---
乾清宫内,陈默的心情并未因与程无双那次“破冰”般的谈话而轻松多少。擢升方敬亭的旨意已经发出,骆冰在江南的行动也加紧了步伐,但“海龙王”的阴影,如同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更让他心烦的是,对朝中可能存在的、向“海龙王”泄露海防图的内鬼排查,进展极其缓慢。有资格接触到核心海防机密的官员、将领数量不少,且大多位高权重,没有确凿证据,根本无法轻易动他们。骆冰那边对俘虏的审讯也陷入了僵局,那个账房先生和船员所知有限,无法提供更高层的信息。
“陛下,”王德发小心翼翼地呈上一份密报,“北境李毅大将军奏报,乌维已初步稳定北漠局势,但请求朝廷尽快拨付之前承诺的‘抚赏’,以安抚各部,巩固其地位。”
陈默揉了揉眉心。北漠初定,安抚是必要的,但这又是一笔巨大的开支。刚刚经历大战,国库空虚,江南漕运又生乱象,税收必然受到影响。
“准奏。令户部酌情拨付,但需分批次,且要乌维明确承诺,严控部落,不得再生事端。”他批复道,语气带着疲惫。
内忧外患,财政捉襟见肘,这皇帝当得,着实憋闷。他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程无双昨日那冷静分析江南局势的模样。若她在朝,以她的能力和在军中的影响力,或许能帮他分担更多……
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猜忌的裂痕犹在,他不能,也不敢再轻易赋予她过重的权柄。
就在这时,骆冰的一封密信由心腹送入宫中。信中提到,在追查“海龙王”在江南渗透的过程中,他发现漕帮几个原本保持中立的元老,近期态度似乎有所摇摆,隐约透露出与一股“新来的海上朋友”有所接触的迹象。而这股新势力,行事风格与“海龙王”颇为相似,但似乎……更加谨慎,也更注重“合作”而非强行控制。
骆冰在信中疑虑地写道:“臣观此势力,似对漕帮内部运作极为熟稔,其首领……身份成谜,然手段高超,恐非寻常海寇。臣怀疑,其或与江南本地某些隐匿极深的豪商有关,甚至……可能与之前‘帮助’朝廷接管漕帮的那股神秘力量,有所关联。”
陈默看着密信,瞳孔微缩。
又一股海上势力?还对漕帮如此了解?甚至可能和之前那个“帮忙”的神秘力量有关?
这潭水,越来越浑了!
他立刻下令:“告诉骆冰,给朕盯紧这股新势力!查清它的底细!尤其是它和之前那个‘帮忙’者,到底是不是一伙的!”
他隐隐感觉,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江南的局面,远比他想象的更复杂。沈墨轩倒台留下的权力真空,不仅引来了“海龙王”这只恶狼,似乎还惊动了其他潜伏在深处的巨鳄。
而此刻,他并不知道,他心中那个被囚于深宫、需要他小心安抚和利用的“棋子”,已经悄无声息地,落下了属于她自己的第一子。
---
数日后,深夜。
一支伪装成贩运瓷器的小型船队,悄然驶离了杭州湾,借着夜色,向着东南方向那片星罗棋布的群岛驶去。船队的主人,是一个名叫“赵海平”的中年商人,表面做着瓷器生意,实则是程家那支“闲棋冷子”在东南沿海的负责人之一。
就在一天前,他收到了由特殊渠道传递来的、那支来自深宫的银簪,以及簪中那道指向“海龙王”和“龙形标记”的密令。
虽然不明白远在深宫的“小姐”为何突然关注海上之事,且目标直指那近年来声名鹊起却又神秘莫测的“海龙王”,但他毫不犹豫地执行了。程家对他恩重如山,老将军的遗命,小姐的指令,便是他行动的准则。
船队在黎明前抵达了一处看似荒芜的岛屿背风处。赵海平没有贸然靠岸,而是派出了两条轻快的小艇,载着最机灵可靠的水手,伪装成遭遇风浪求助的渔民,靠近岛屿,进行初步侦察。
他们很快发现,这处岛屿并非无人之地。在岛屿深处一个隐蔽的港湾里,竟然修建着简易的码头和几排木屋!更令人心惊的是,他们在岸边丢弃的杂物中,发现了一些带有模糊龙形标记的破碎木箱和布片!
水手们不敢久留,记下方位和所见,迅速撤回。
消息传回,赵海平心中巨震。“小姐”的指令竟然如此精准?!这处岛屿,极有可能就是“海龙王”的一个重要据点!
他立刻下令船队远离,然后亲自用密语写下一份详细的侦察报告,通过另一条绝密渠道,设法送往京城。
他不知道这份情报最终会如何送达小姐手中,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将看到的一切,如实禀报。
海风呼啸,带着咸腥的气息。赵海平站在船头,望着那片隐藏着巨大秘密的群岛,眉头紧锁。“海龙王”……小姐为何要查他?这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而此刻,远在京城坤宁宫的程无双,对此尚一无所知。她只是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敏锐地察觉到,殿外那些看守的目光中,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审视,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甚至偶尔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
是陛下的态度影响了他们?还是……宫外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变化?
她不动声色,依旧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内心却已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等待着那不知来自何方、是吉是凶的回应。
潜流在深宫与大海之下同时涌动。程无双的冒险一搏,赵海平的意外发现,骆冰在江南的艰难推进,陈默在朝堂的焦头烂额……所有人的命运,都被无形地牵引着,走向一个充满未知的岔路口。
而那份正在跨越千山万水、奔向京城的海上密报,或许将成为打破僵局、引爆新一轮风暴的关键。
喜欢朕的摸鱼哲学请大家收藏:(m.tcxiaoshuo.com)朕的摸鱼哲学天才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