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巳时。
奉天殿内,旌旗昭彰,仪卫森列。文武百官身着朝服,分列丹墀两侧,气氛庄重而肃穆,隐隐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扇缓缓打开的殿门处。
北漠使团正使阿古拉亲王,副使哈尔巴拉,以及数名随行贵族,在鸿胪寺官员的引导下,迈着略显粗犷的步伐,踏入了这象征大夏最高权力核心的殿堂。
阿古拉依旧穿着那身狼皮坎肩锦袍,鹰隼般的目光毫不避讳地扫过高踞龙椅之上的陈默,以及两侧的文武大臣,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草原征服者的倨傲。副使哈尔巴拉则低眉顺眼,仿佛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只有那偶尔掀开的眼皮下,浑浊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显示着他并非表面看起来那般无害。
“北漠使臣,参见大夏皇帝陛下!”阿古拉右手抚胸,行了一个北漠礼节,声音洪亮,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带着草原风沙的粗粝感。
依照惯例,一番程式化的开场白后,阿古拉呈上了北漠可汗的亲笔国书。
王德发上前接过,转呈御前。
陈默展开那封以羊皮制成、盖着狼头火漆印的国书,快速浏览。前面的内容无非是些客套话,称赞大夏物阜民丰,表达北漠对和平的向往。但看到最后,他的眼神骤然一凝!
国书的末尾,北漠可汗以极其“诚恳”的语气提出:为巩固两国兄弟之谊,永息边衅,愿将膝下最珍爱的掌上明珠——萨仁公主,嫁与大夏皇帝为妃,结为秦晋之好!并随附一份令人瞠目的“嫁妆”清单,包括骏马五千匹,牛羊十万头,以及若干草原特产。同时,也希望大夏能以相应的“聘礼”回赠,其中明确提到了粮食五十万石,铁器十万斤,茶叶十万担,以及……请求开放边境五处榷场,允北漠商人自由往来贸易!
殿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所有大臣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皇帝的反应。
和亲!
北漠果然提出了和亲!
而且这条件,看似北漠付出了公主和大量牲畜,实则那五千匹战马和十万头牛羊对逐水草而居的北漠而言并非伤筋动骨,而他们索要的粮食、铁器、茶叶,无一不是大夏的战略物资,尤其是铁器,历来是严格限制出关的!至于开放五处榷场,自由贸易,更是相当于将边境的经济命脉一定程度上交到北漠手中!
这哪里是和亲?这分明是裹着糖衣的勒索!是一场不对称的政治经济敲诈!
陈默缓缓合上国书,脸上看不出喜怒,目光平静地看向阿古拉:“可汗美意,朕心领了。只是这和亲之事,关乎两国邦交,亦关乎公主终身,是否过于仓促?需从长计议。”
阿古拉似乎早有准备,哈哈一笑,声震殿瓦:“皇帝陛下!我们草原人,做事最喜欢痛快!萨仁公主是我们草原上最耀眼的明珠,能歌善舞,容貌倾城,可汗将她许配给陛下,足见我国诚意!至于聘礼,不过是两国友好的象征,陛下富有四海,想必不会吝啬。只要和亲一成,我北漠愿与大夏歃血为盟,永不犯边!此乃利国利民之大好事,何须再议?”
他话语看似豪爽,实则步步紧逼,将“拒绝和亲即无诚意、引发战争”的潜在威胁,赤裸裸地摆在了台面上。
“阿古拉亲王此言差矣!”兵部尚书忍不住出列反驳,“两国交好,在于信义,在于边境安宁,岂能系于一女子之身?何况贵国所求聘礼,数额巨大,更有违我朝禁运之律!此事,确需慎重!”
“慎重?”阿古拉眉毛一挑,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莫非陛下是觉得我们萨仁公主配不上大夏天子?还是觉得我北漠的友谊,不值这些许财物?”
殿内气氛瞬间紧张起来。一些主战派的武将已经面露怒色,手按上了剑柄。而主和派的文臣则忧心忡忡,生怕一言不合,导致谈判破裂,兵戎相见。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副使哈尔巴拉,忽然上前一步,用他那带着奇异腔调的汉语开口了,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某种魔力,钻入每个人的耳中:
“尊敬的皇帝陛下,我夜观星象,见紫微星旁有客星侵扰,主中宫不稳,外患频生。又听闻大夏江南漕运不畅,京城宝钞浮动,此皆乃国运波动之兆。我北漠萨仁公主,出生时天降祥瑞,有高僧批命,言其有‘凤仪天下,安定国运’之相。若能与陛下结合,必能调和阴阳,平息灾厄,助大夏国祚绵长。此乃上天注定之姻缘,顺应天意,则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逆天而行,则恐……祸患无穷啊。”
这话语阴毒至极!不仅将和亲与虚无缥缈的“天意”捆绑,更隐隐点出了大夏目前面临的漕运、金融两大困境,甚至暗指中宫皇后(苏玉衡)可能“德不配位”,才导致国运不稳!这简直是在皇帝的逆鳞上跳舞!
“妖言惑众!”骆冰按捺不住,厉声喝道,“朝堂之上,岂容你在此装神弄鬼!”
哈尔巴拉却不慌不忙,微微躬身:“外臣只是据实而言,星象如此,非人力所能改变。陛下乃真命天子,当能体察天心。”
陈默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威胁、利诱、再加上装神弄鬼的“天意”,北漠使团这套组合拳,打得又狠又准。尤其是哈尔巴拉这番话,若是传扬出去,不知会被多少别有用心之人利用,进一步动摇民心士气。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背后一定有沈墨轩的影子!只有他这个深知大夏内部虚实的人,才能为北漠策划出如此精准毒辣的攻势!
“天意?”陈默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殿内所有的嘈杂,“朕,即是天意!”
他目光如炬,直视阿古拉和哈尔巴拉:“北漠可汗的和亲之请,以及所提条件,朕已知悉。然,我大夏立国,靠的是君臣一心,将士用命,百姓勤劳,而非依靠一女子之姻缘,更非依靠妥协退让换取和平!”
他顿了顿,不给阿古拉反驳的机会,继续道:“和亲与否,聘礼几何,此乃国之大政,非一朝一夕可定。朕需与朝臣商议,亦需考量公主意愿。使团远来辛苦,且在四方馆好生休息。三日后,朕会给予你们明确答复。”
他没有当场拒绝,也没有答应,而是采用了拖字诀。这既避免了立刻撕破脸,也为自己争取了应对的时间。
阿古拉眉头一皱,似乎还想说什么,但陈默已经站起身。
“退朝!”
不容置疑的声音回荡在奉天殿内。
阿古拉看着龙椅上那年轻却气势逼人的皇帝,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和恼怒,最终也只能抚胸行礼,带着使团退下。
朝臣们心思各异地散去,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凝重。谁都明白,皇帝虽然暂时顶住了压力,但北漠抛出的这个难题,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三天之后,又该如何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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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朝后,陈默直接回到了乾清宫暖阁,脸色阴沉得可怕。
“查!给朕查清楚!”他对紧随其后的骆冰低吼道,“那个哈尔巴拉,他怎么知道漕运不畅?怎么知道宝钞浮动?还有那‘中宫不稳’的鬼话,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朕要知道,是朝中谁走漏了消息,还是沈墨轩直接把情报卖给了北漠!”
“是!臣立刻去查!”骆冰感受到皇帝的滔天怒意,连忙领命。
“还有,”陈默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盯紧四方馆,看看这三日,都有谁去接触使团!尤其是……与江南有关的人!”
骆冰退下后,陈默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北漠的和亲要求,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答应?绝无可能!那不仅是屈辱,更是资敌!拒绝?北漠很可能借此发动战争,届时内忧外患一齐爆发,后果不堪设想。
必须找到一个破局之法!
就在这时,王德发小心翼翼地上前禀报:“陛下,皇后娘娘……在外求见。”
陈默微微一怔,苏玉衡很少主动来乾清宫。他收敛了脸上的怒容,道:“请皇后进来。”
苏玉衡走了进来,依旧是一身雍容华贵的皇后常服,仪态端庄,只是眉眼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忧色。她行礼后,并未拐弯抹角。
“陛下,臣妾听闻……北漠提出了和亲之请?”
陈默看着她,点了点头:“皇后也知道了。”
“朝堂之上发生如此大事,臣妾岂能不知。”苏玉衡轻声道,她抬头看向陈默,目光清澈而坚定,“臣妾此来,是想告诉陛下,无论陛下做何决断,臣妾与坤宁宫,始终与陛下同心。”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却带着一股决绝:“若……若陛下为江山社稷计,不得不应允和亲,臣妾……亦无怨言。只望陛下,莫要因臣妾而有所顾虑。”
陈默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苏玉衡。他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这番话里,有作为皇后的深明大义,有作为女人的委屈,更有一种将他置于江山之前的、隐忍而沉重的情感。
他看着苏玉衡那强作镇定却微微颤抖的指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他走上前,轻轻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玉衡,”他唤了她的名字,声音柔和了许多,“朕不会答应和亲。”
苏玉衡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被担忧取代:“可是陛下,北漠那边……”
“朕自有计较。”陈默握紧了她的手,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这江山,是朕的江山,这皇后,也永远只会是你。没有人,能用任何方式,逼迫朕做出违背本心和国利的决定!北漠不行,躲在暗处的老鼠,更不行!”
他话语中的决绝和自信,感染了苏玉衡。她看着眼前这个比她想象中更加坚韧和强大的男人,心中的不安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信赖与依靠。
“臣妾……明白了。”她低下头,轻声说道。
送走苏玉衡,陈默独自站在殿中,思绪飞转。北漠的和亲是明枪,沈墨轩的算计是暗箭。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他必须在这三天内,想出一个既能拒绝北漠,又不至于立刻引发大战,同时还能反将沈墨轩一军的万全之策!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了那封北漠国书上,落在了那长长的聘礼清单上。
粮食、铁器、茶叶、榷场……
忽然,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堪称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的脑海!
这个念头风险极大,一旦操作不当,可能就是万劫不复。但若是成功,或许能一举扭转眼下这极度被动的局面!
陈默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
他快步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宣纸,提起朱笔,飞快地写下了几个字,然后对着空无一人的大殿沉声道:
“传朕密旨,召锦衣卫指挥使骆冰、户部尚书张正伦、兵部尚书李毅,即刻密议!”
殿外的阴影里,有人低声领命而去。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已经彻底暗了下来。乌云笼罩着皇宫,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而陈默笔下那几个殷红如血的朱砂字,在烛火的跳动下,显得格外刺眼——
将计就计,假道伐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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