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惊鸿的到来,像一块投入本就暗流涌动的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层层扩散。清江浦的官场气氛变得愈发微妙,那些原本还在观望、甚至暗中与赵县长残余势力勾连的胥吏乡绅,此刻都收敛了爪牙,变得异常“配合”起来。赈灾物资的发放效率因此显着提高,粥棚里的粥肉眼可见地稠厚了许多,一些简单的防疫和重建工作也开始有条不紊地推进。
林薇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到了沈惊鸿指定的工作中——监督物资发放和核查账目。她深知,这是稳定民心的基础,也是她目前最能直接帮助灾民的事情。她带着两个临时抽调来的、识文断字且家境清白的当地青年作为助手,几乎跑遍了清江浦及其周边乡镇的所有安置点和物资发放站。
她的工作方式细致而严谨,甚至可以说有些“苛刻”。每一笔粮食、棉衣、药品的入库和出库,都必须有清晰的记录和至少两名经办人签字;每一次发放,她都要求现场登记造册,按户按人头发放,尽可能避免冒领和克扣;对于地方乡绅“捐赠”的物资,她也坚持查验品质,杜绝以次充好。
这种一丝不苟的态度,起初让一些习惯了浑水摸鱼的经办人员叫苦不迭,背后没少抱怨这位上海来的女委员“多事”、“难缠”。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当灾民们真正按时按量领到救命物资,当混乱的发放现场变得秩序井然,抱怨声渐渐变成了敬畏和佩服。林薇所到之处,灾民们都会自发地停下手中的活计,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林委员好”来表达他们的感激。
这种发自内心的认可,让林薇连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满足感。这比她前世在实验室里取得任何成果,都更让她感到价值的实现。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礁依旧存在。
这天,林薇在核查一批由上海商会捐赠、经由本地一家名为“德盛行”的商号中转的药品账目时,发现了一丝不寻常。
这批药品主要是奎宁、磺胺等紧俏的西药,价值不菲。账面上记录着“德盛行”如数接收,并已分发至各个医疗点。但林薇在核对几个主要医疗点的实际接收记录时,却发现数量对不上,存在一个不大不小的缺口。
她立刻带着助手前往“德盛行”核实。
“德盛行”的掌柜姓钱,是个身材矮胖、满脸堆笑的中年人,见到林薇亲自前来,显得格外热情,又是泡茶又是让座。
“林委员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钱掌柜搓着手,笑容可掬,“您是为了那批药品来的吧?放心,都已按照清单,分发到位了,绝无差错!”
林薇没有喝茶,直接将几份医疗点的接收记录放在桌上,指出了其中的差额,语气平静却带着压力:“钱掌柜,这几个点的实际接收数量,与贵行出库记录不符,相差了大概一成。请问,这一成的药品,去了哪里?”
钱掌柜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拍着胸脯道:“哎呀!林委员,您有所不知啊!这药品运输,路途颠簸,难免有些损耗嘛!瓶瓶罐罐的,碎了几瓶,也是常有的事。这点损耗,我们商行都是自己承担了,绝没有让公家吃亏!”
“损耗?”林薇微微挑眉,拿起桌上一个空了的磺胺药瓶,“钱掌柜,据我所知,这批药品的包装极为考究,都用木箱填充了稻草防震。从上海到清江浦,一路水陆转运,其他批次的药品损耗率都控制在百分之一以内。唯独你这一批,损耗高达一成?这未免也太巧合了吧?”
她的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钱掌柜那副伪善的面具。
钱掌柜的额头开始冒汗,支吾道:“这……这……或许是……是下面的人不小心……”
“下面的人?”林薇站起身,走到货架前,随手拿起一本厚厚的、封面油腻的出入库台账翻看着,“那就请钱掌柜把具体负责接收、搬运、分发这批药品的伙计都叫来,我们当面对质一下,看看究竟是哪个环节,造成了如此‘巨大’的损耗?”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账本上划过,忽然,她的指尖触碰到了一页纸张的边缘,感觉与其他页的质地略有不同,似乎……更厚一点?
职业的敏感让她心中一动。她没有声张,继续不动声色地翻看着,同时用言语施加压力:“或者,钱掌柜觉得,我们应该请警察局或者韩少校的人来帮忙调查一下?毕竟,这批药品是救命的,任何一点‘损耗’,都可能意味着一条人命的逝去。”
一听到要惊动韩栋那个煞神,钱掌柜的脸色彻底变了,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林委员!饶命啊!小的……小的一时糊涂!是……是上面有人吩咐,让……让小的截留一部分药品,说是……说是另有急用!小的也是被逼无奈啊!”
上面有人?林薇的心猛地一沉。果然有内鬼!
“上面是谁?”林薇厉声追问。
“是……是……”钱掌柜眼神闪烁,似乎极为恐惧,不敢说出名字。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似乎有人要硬闯进来。林薇的助手在外面阻拦:“你们不能进去!林委员正在里面查账!”
“查账?我看是故意找茬吧!”一个嚣张的声音响起,“让开!我倒要看看,是谁敢在‘德盛行’撒野!”
门被粗暴地推开,几个穿着黑色绸衫、满脸横肉的汉子闯了进来,为首的是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壮汉,眼神凶狠地扫视一圈,最后落在林薇身上。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上海来的林委员啊!”刀疤脸阴阳怪气地说道,显然认出了林薇,“怎么?沈先生来了,就觉得自己可以无法无天了?跑到我们‘德盛行’来指手画脚?”
林薇认识这个人,是清江浦青帮的另一个头目,外号“刀疤李”,是之前码头那个被抓头目的把兄弟。看来,这是来寻衅报复,或者……是想阻止她继续查下去。
“我在执行公务,核查赈灾物资账目。”林薇面无惧色,冷冷地看着他,“怎么?‘德盛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怕人查吗?”
“放屁!”刀疤李怒骂一声,“我们‘德盛行’做的都是正经生意!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识相的赶紧滚,不然,别怪老子不客气!”他身后的几个打手也摩拳擦掌,围了上来。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跪在地上的钱掌柜吓得浑身发抖,几乎要晕过去。
林薇的助手也紧张地挡在她身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冰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个不客气法。”
随着话音,陈锋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门口,他身后跟着两名荷枪实弹的士兵。陈锋的眼神如同万年寒冰,只是淡淡地扫了刀疤李一眼,那股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杀气,就让刀疤李和他身后的打手们瞬间噤若寒蝉,嚣张气焰荡然无存。
“陈……陈长官……”刀疤李脸色发白,声音都变了调。他可以不把林薇放在眼里,但绝不敢招惹沈惊鸿身边这个煞神。
“滚。”陈锋只吐出一个字。
刀疤李如蒙大赦,连狠话都不敢放一句,带着手下连滚爬爬地跑了。
陈锋看也没看地上的钱掌柜,只是对林薇微微颔首:“先生料到可能会有宵小滋事,让我来看看。”
林薇心中微暖,点了点头:“多谢。”
有陈锋坐镇,接下来的审讯顺利了许多。吓破了胆的钱掌柜再也不敢隐瞒,竹筒倒豆子般交代了:指使他截留药品的,是县政府秘书科的一个科长,而那个科长,据说是已故赵县长的远房外甥,与苏家也有些拐弯抹角的关系。截留下的药品,大部分被他们高价倒卖到了黑市,还有一小部分,不知流向。
又是苏家的影子!虽然还是外围人员,但线索正在一步步指向核心!
林薇让陈锋派人去抓捕那个秘书科长,并查封“德盛行”的账目和仓库。
在清点搬运账目时,林薇趁人不注意,迅速将刚才感觉到异常的那本厚重台账塞进了自己随身携带的布包里。
回到临时住所,已是深夜。林薇屏退左右,在油灯下,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本台账。
她仔细摩挲着那页感觉不同的纸张,凭借着她文物修复师对纸张和装帧的敏锐感知,她发现这一页似乎是被巧妙地裱糊过的,里面可能夹带了东西!
她找来一把小刀,沿着纸张边缘,极其小心地划开。果然!在两层薄纸之间,夹着几张折叠起来的、质地更好的宣纸!
她屏住呼吸,将宣纸展开。
上面是用细密的小楷记录的,赫然是另一套账目!记录的并非“德盛行”明面上的生意往来,而是一些代号、数字和简单的符号!时间跨度长达数年!
林薇仔细辨认着那些代号和数字。有些代号她能猜到,比如“米”可能指粮食,“棉”指棉布,“药”指药品,但更多的是一些晦涩难懂的称谓,如“石”、“铁”、“黑货”等。而数字则代表了数量和金额,金额巨大,远超“德盛行”明面生意的规模!
更让她心惊的是,她在几笔最大额的交易后面,看到了一个熟悉的标记——一个简化的、如同飞鸟般的符号。这个符号,她在沈惊鸿给她的那份关于“丰裕粮行”的报告上见过!是苏家那个秘密资金网络使用的标记!
这难道就是……苏家在清江浦乃至整个苏北地区,进行非法交易、转移资金的地下账本?!“德盛行”不仅仅是中转赈灾物资,它本身可能就是苏家在这个区域的一个重要白手套和洗钱渠道!
而那个“黑货”,联想到码头那艘神秘的货轮,会不会指的就是诸如化学武器部件之类的违禁品?
这个发现,让林薇的心脏狂跳起来!这比她之前掌握的所有证据都更有力!如果能破译这本暗账,很可能就能掌握苏家勾结地方、倒卖赈灾物资、甚至资敌牟利的铁证!
她强压下激动,将暗账小心翼翼地重新藏好。这本账目,现在是她手中最致命的武器,绝不能轻易暴露。
她需要时间,需要安静的环境,来仔细研究、破译这些代号和符号。
然而,她也知道,“德盛行”被查,刀疤李受挫,那个秘书科长被抓……她这一连串的动作,必然已经惊动了隐藏在更深处的敌人。对方绝不会坐以待毙。
接下来的反击,恐怕会更加疯狂。
她吹熄油灯,躺在冰冷的床板上,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手中紧紧握着那几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宣纸。
沈惊鸿说得对,打蛇要打七寸。而现在,她似乎,已经隐约触摸到了那条毒蛇的七寸所在。
只是,在将这条毒蛇彻底打死之前,她必须确保自己,不会先被反噬。
长夜漫漫,危机四伏。但林薇的眼中,却燃烧着前所未有的、坚定的光芒。
真相,似乎离她越来越近了。而危险,也同样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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