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内侍带着十名精锐斥候，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暮色里，带走了苏定方麾下一把锋利的尖刀，也带走了陛下扫清长安阴霾的决心。苏定方独立辕门，良久才收回望向东方的目光，转身回营时，步伐沉稳依旧，眼神却愈发深邃如渊。他知道，西域的棋局和长安的风暴，他已同时落子，接下来的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
他并未直接回中军帐，而是再次来到了医疗营帐。
帐内灯火温暖，药香与一股极淡的、若有若无的檀香混合在一起，令人心神宁静。裴行俭并未睡下，而是靠坐在榻上，手中正轻轻摩挲着那面裂纹铜镜，眼神专注，似乎在与之进行着无声的交流。经过三日调养，又得“九转还魂丹”之助，他恢复神速，脸上已有了血色，虽仍显清瘦，但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仿佛经历地底生死淬炼后，神魂愈发凝练通透。
清虚子道长在一旁的蒲团上静坐，感应到苏定方进来，缓缓睁开眼，微微颔首。
“将军。”裴行俭见到苏定方，欲起身行礼。
“躺着，不必多礼。”苏定方摆手，走到榻边，仔细看了看他的气色，满意地点点头，“看来道长妙手回春，陛下圣药果然非凡。感觉如何？”
“劳将军挂心，已无大碍，只是内力运转还有些滞涩，精神力亦未完全恢复。”裴行俭如实回道，随即语气微凝，“将军，赵公公他们……走了？”
“走了。”苏定方声音低沉，“带着陛下的期望和十名好兄弟的忠诚走了。长安……即将掀起一场我们看不见的惊涛骇浪。”
帐内一时沉默。无论是苏定方还是裴行俭，都明白那十人此去，将要面对何等诡异莫测的敌人，生死难料。
裴行俭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铜镜裂纹上划过，低声道：“可惜行俭重伤未愈，未能与此等勇士同行，为陛下分忧，为长安除患……”
“你的战场不在那里，至少现在不是。”苏定方打断他，目光锐利，“陛下抽调的是潜行侦查的尖兵，是探路的匕首。而你，”他指了指裴行俭，又指了指那铜镜，“你是钥匙，是盾牌，更是将来可能照亮所有阴暗角落的火炬！你的伤，你的镜，都需要时间。贸然前往，非但无益，反可能成为破绽。”
清虚子也开口道：“苏将军所言极是。裴小友，你与这灵镜皆损伤了本源，非寻常药石可愈，需循序渐进，厚积薄发。长安之水深似海，邪祟之根盘根错节，若无万全准备，纵是猛虎亦陷泥淖。陛下让你留下，既是爱才，亦是深谋远虑。”
裴行俭是何等聪明之人，立刻明白了其中关窍。陛下需要的是此刻就能投入黑暗中的利刃，而他这把需要时间温养淬炼的神兵，显然被寄予了更长远的期望。他心中的些许遗憾顿时化为沉甸甸的责任感。
“行俭明白了。必不负陛下与将军期望，尽快恢复，以期来日！”他郑重说道。
“很好。”苏定方点头，话锋一转，“不过，留在西域，也并非无所事事。陛下虽旨意以怀柔维稳为主，但兵者，诡道也。表面的怀柔之下，暗中的手段必不可少。葛逻禄家并非真心归附，暗影秘教余孽未清，西突厥主力仍在虎视眈眈。我们需要眼睛，更需要能斩断暗中伸来的黑手的力量。”
他看向裴行俭：“守约，你心思缜密，洞察力强，更难得的是经历过地底一战，对那邪教气息有所感知。在你完全康复前，我想将营中所有关于西域各国、各部族、尤其是可能与暗影秘教有牵连的情报汇总分析，以及训练一批精锐斥候如何辨识、应对邪术的任务交给你。你可能胜任？”
这是一个极其重要且繁琐的任务，需要极大的耐心和智慧。裴行俭闻言，不仅没有觉得被大材小用，反而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这正是一个将理论与实践结合，深入了解未来对手的绝佳机会！
“将军信重，行俭必竭尽全力！”他毫不犹豫地应下。
“嗯。”苏定方又看向清虚子，拱手道：“道长，守约的恢复和这项任务，都还需您多多费心指点。尤其是关于邪祟辨识、应对之法，道长乃方外高人，见解必然非凡。”
清虚子稽首回礼：“将军放心，贫道既已插手，自当有始有终。裴小友天资聪颖，一点即通。贫道也可将一些简单的辟邪符箓、静心法门传授于挑选出的斥候，或可增加几分他们在面对邪术时的自保之力。”
“如此甚好！多谢道长！”苏定方大喜。有清虚子这等高人相助，无疑是如虎添翼。
接下来的日子，唐军大营表面依旧保持着对焉耆城的强大威慑，苏定方不时与葛逻禄家的使者会谈，步步紧逼，细化条款，俨然一派政治谈判的景象。而暗地里，整个军营如同一台精密仪器，高速运转起来。
裴行俭的医疗营帐，变成了一个特殊的情报分析和教学中心。虽然他大部分时间仍需静卧修养，但精神已然好转。各类卷宗、地图、俘虏口供被不断送来，由亲兵念诵，他则凝神分析，从中梳理线索，判断各方势力动向，尤其是关于暗影秘教可能残留的蛛丝马迹。他结合自身遭遇，将邪教可能的活动方式、人员特征、仪式特点等逐一归纳，撰写成册。
清虚子则在一旁不时提点，从玄门角度解释邪术原理、能量运行方式，并亲自绘制了一些简易却实用的“清心符”、“破邪符”，虽然威力远不如他那“三清神符水”，但对于普通士卒抵御精神侵蚀和低阶邪术却有奇效。
苏定方从军中挑选了五十名最机灵、最大胆、且精神力相对坚韧的年轻斥候，由裴行俭和清虚子轮流进行培训。培训的内容五花八门，从如何观察异常人物、地点，到如何分辨邪异气息、物品，再到遭遇邪术时如何保持心智、利用符箓和自身血气煞气进行反击等等。
这些课程对于习惯了沙场搏杀的唐军士卒来说，无疑是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充满了惊奇与悚然。但他们学习得极为认真，因为他们都知道，未来他们可能要面对的，将是比明刀明枪更可怕的敌人。
裴行俭在教授的过程中，自身也对浩然正气与龙魂之力的运用有了更深的理解。那面铜镜一直放在他身边，随着他心神的凝聚和恢复，镜面上的裂纹愈合的速度似乎也加快了一丝，偶尔在他专注分析或讲解时，会散发出极其微弱的、令人心安的温度。
苏定方则忙于军务和与葛逻禄家的博弈，但每晚必来裴行俭帐中，听取分析汇报，了解培训进度，并与清虚子讨论西域乃至天下的玄异局势。清虚子见闻广博，往往能发人所未发，让苏定方受益匪浅。
这一夜，星斗满天。清虚子望了一眼帐外的星空，忽然对苏定方和裴行俭道：“两位将军，贫道夜观星象，见帝星稳固，然紫微垣旁隐有黑丝缠绕，虽细微，却坚韧不散，此乃朝堂隐忧之兆，与将军所虑之‘长安之眼’暗合。而西方白虎星域煞气翻涌，主兵戈之争未息，然其中又有一点将星之光，晦暗却顽强，似与裴小友气运隐隐相连。”
裴行俭闻言一怔，下意识地摸了摸枕边的铜镜。
苏定方目光锐利：“道长之意是？”
清虚子捋须道：“西域之事，恐非短期可了。裴小友虽需静养，然其使命，或许并非一直留在此地。待其伤势再稳固些，灵镜稍复灵光，或可携陛下之志，持辟邪之宝，循星象指引，另辟蹊径，为陛下，为大唐，斩断那西方煞气之源，亦未可知。”
此言一出，苏定方和裴行俭都陷入了沉思。清虚子的话暗示得很清楚，裴行俭未来的道路，可能并非直接返回长安，而是另有重要的使命在西域，甚至更远的西方！
就在这时，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副将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和紧张：“将军！我们派往西突厥的‘种子’有消息传回了！”
苏定方精神一振：“进来说！”
副将掀帐而入，手中拿着一小截看似普通的芦苇管，低声道：“刚刚收到信鸽传书，用的是我们最新的密语。消息很短，但很惊人：西突厥咥利失可汗重伤昏迷，其子乙毗咄陆与乙屈利失乙毗可汗之子为汗位继承之事，已剑拔弩张，各部首领态度暧昧，大战一触即发！”
咥利失可汗重伤？汗位之争？苏定方眼中猛地爆发出慑人的精光！这比他预想的挑拨离间效果来得更快、更猛烈！
他猛地看向地图，手指点在西突厥牙帐所在地，随即缓缓移向西方，目光变得幽深难测。
陛下让他搅乱西突厥，如今机会自己送上门来了！而清虚子刚才的星象之言……西方煞气翻涌，将星晦暗却顽强……
一个更加庞大、也更加冒险的计划，开始在他心中迅速勾勒出轮廓。
或许，裴行俭这把正在淬炼的神兵，很快就要有新的用武之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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