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唐军大营却灯火通明，戒备森严。当苏定方一行在接应骑兵的护卫下，如同血染的箭矢般冲入营门时，早已等候多时的军医、文书、以及各级将官立刻围了上来。
无需多言，众人那满身的血污、疲惫欲死却锐利如刀的眼神、寥寥无几的幸存者、以及那些惊魂未定衣衫褴褛的焉耆百姓，已然诉说了城内一夜的惨烈与惊心动魄。
“快！军医！优先救治裴参军和重伤员！”苏定方甚至来不及下马，便嘶哑着喉咙下令，声音因过度消耗和紧张而干裂异常。他小心翼翼地将背上再次陷入昏迷的裴行俭交给冲上来的医护兵，眼神中满是凝重与担忧。
“将军，您也……”副将看着苏定方破损的衣甲下渗出的血迹，急忙道。
“皮肉伤，无碍！”苏定方大手一挥，毫不在意地翻身下马，脚步却微不可察地踉跄了一下，立刻被亲兵扶住。他推开搀扶，目光如电扫过全场，“立刻清点伤亡，妥善安置救回的百姓，严密封锁大营，加派双倍巡逻哨！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
“喏！”众将凛然遵命，整个大营如同精密的战争机器，迅速而高效地运转起来。
苏定方则大步走向中军大帐，副将紧随其后。一进入帐内，隔绝了外面的视线，苏定方那强撑的威严和镇定才稍稍松懈，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但他强行压下，立刻对副将道：“纸笔！快！”
副将不敢怠慢，迅速备好笔墨绢帛。
苏定方坐在案前，提起笔，却发现自己的右手因长时间的握刀和发力，竟在微微颤抖。他眉头紧锁，换左手死死握住右手手腕，强制其稳定下来，随即奋笔疾书。
他写的并非详细的战报，那需要时间。而是一份极其简短、却标注了最高等级“龙鳞”加密的密信！“龙鳞”级，意味着直通御前，事关帝国生死存亡，沿途任何关卡不得以任何理由阻拦延误！
绢帛上只有寥寥数语，却字字千钧：
“臣定方顿首急奏：焉耆事宜暂了，然邪教根底骇人，所图非小。其祭坛所祀乃‘暗主’投影，似为域外邪神先锋。西突厥卷入其中，然似遭利用，其特使部众几近全歼于城内混战。最关键者，臣于摧毁邪眼之际，偶获残念碎片，‘长安亦有眼’！邪祟恐已渗透京畿，伏望陛下圣裁，彻查暗影，以防不测！详情容后细禀。万急！万急！”
写罢，他取出贴身携带的、代表他身份和特殊权限的一枚小巧青铜虎符，在绢帛末尾用力压下一个清晰的印记。
“立刻选派最忠诚、最精干的斥候，三人一组，分三路，以八百里加急最快速度，直送长安兵部大堂，指名需要亲自呈交陛下！记住，必须是他们二人亲手接下！途中若遇阻拦，持我虎符，可先斩后奏！”苏定方将密信郑重交给副将，每一个字都沉重如山。
副将接过那轻飘飘却重似千钧的绢帛，手都有些发抖，他深知“龙鳞”密报和“长安亦有眼”这六个字的分量，脸色肃然至极：“末将遵命！必选派心腹中的心腹！若失此信，末将提头来见！”
“去吧！”苏定方挥挥手。
副将躬身一礼，紧紧攥着密信，快步冲出大帐。
安排完最紧急的事情，苏定方才稍稍松了口气，但心依旧悬着。他起身，快步走向伤兵营。
伤兵营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和金疮药的味道。裴行俭被单独安置在一个稍安静的角落，两名经验最丰富的老军医正在为他诊治，眉头紧锁。
“情况如何？”苏定方低声问道。
一名老军医擦了擦额头的汗，面色凝重：“回将军，裴参军外伤不重，只是肩头一处皮肉伤，但……但极为诡异。伤口泛着灰黑之气，以寻常药石敷之，非但无效，反有蔓延之势，似有活物！更棘手的是内伤，他神魂波动极其剧烈且微弱，仿佛……仿佛被某种力量强行撕裂过，元气大损，若非有一股至纯至刚的先天正气护住心脉，恐怕……”
另一名军医接口道：“而且他体内似乎还有另一股极其阴寒的力量在与那正气对抗，此消彼长，凶险万分。我等……才疏学浅，只能暂时用老山参吊住元气，阻止外伤恶化，但对于根除邪气、弥合神魂，实在是……无能为力。”
苏定方的心沉了下去。他走到榻前，看着裴行俭昏迷中依旧紧蹙的眉头，苍白如纸的脸颊，以及肩头那不断渗出灰黑色细微气息的伤口，拳头不由自主地握紧。
他想起裴行俭最后时刻不顾自身、催动铜镜救他的那一幕，心中更是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激与焦灼。
“用最好的药！无论如何，必须保住他的性命！”苏定方声音沙哑地命令道。
“是，将军。”军医连忙应道。
就在这时，裴行俭枕边那面布满裂纹的铜镜，忽然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那光芒淡得几乎看不见，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和安抚之意。镜面上的裂纹似乎……稍稍愈合了微不足道的一丝？
紧接着，裴行俭紧蹙的眉头仿佛舒展了一点点，呼吸也似乎平稳了少许。
“咦？”两名老军医惊讶地对视一眼，“将军，您看……”
苏定方也注意到了这细微的变化，他心中一动，上前小心翼翼地将铜镜拿起，发现镜身不再像之前那样冰冷彻骨，反而带着一丝极微弱的温润感。
“这……”苏定方若有所思。难道这铜镜能自行吸收天地灵气修复自身，并能反哺主人？若是如此，裴行俭或许真有救！
他小心翼翼地将铜镜重新放回裴行俭枕边，让其紧贴着他的脸颊。
果然，那微弱的温润感似乎持续不断地、涓涓细流般渗入裴行俭的体内，虽然缓慢，却真实有效。他肩头的灰黑之气蔓延的速度似乎被极大地抑制了。
苏定方心中稍安，吩咐军医密切观察，有任何变化立刻通知他。
走出伤兵营，天色已微微泛白。副将前来回报：“将军，三路信使已派出。另外，我们救回的百姓已初步安抚，其中几人情绪稍定后，提供了一些零碎信息，可能与城内现状有关。”
“说！”苏定方精神一振。
“据他们说，葛逻禄家族确实反了，与王室卫队和神殿残余势力打得不可开交，双方损失惨重。西突厥人……几乎被全灭在城内，尤其是那个刀疤脸头领被杀的消息传开后，更是树倒猢狲散。现在焉耆城处于一种奇异的权力真空状态，几方势力都在舔舐伤口，暂时无人能掌控全局。另外，他们反复提到……地底祭坛坍塌时，似乎有……有可怕的尖啸声传出，很多人都听到了，以为是暗主降罪，现在城内人心惶惶，流言四起。”
苏定方听完，目光闪烁，脑中飞速盘算。权力真空，人心惶惶……这是天赐良机！
“传令下去！”苏定方立刻有了决断，“全军拔营，向前推进十里，于焉耆城南门外三里处重新立寨！打出旗号，亮明仪仗！”
副将一愣：“将军，我们……要主动逼近？若是城内残敌联合起来……”
“他们联合不起来！”苏定方冷笑一声，语气中充满了自信和压迫力，“经此一夜，他们早已是惊弓之鸟，互相猜忌，损失惨重！我等此时陈兵城外，非是挑衅，而是威慑！更是告诉那些还在犹豫的焉耆人，谁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宰！也要让那些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看看，大唐的锋芒！”
他顿了顿，声音放缓，却更具力量：“再者，守约重伤，急需静养，大军靠近城池，也能更好地接应可能还在城内潜伏的王校尉所部残兵，同时……给长安的回旋余地也更大些。”
副将恍然大悟，钦佩道：“将军深谋远虑！末将这就去办！”
旭日东升，金色的阳光刺破云层，洒在苍茫的大地上。唐军大营号角连营，旌旗招展，庞大的军队开始有条不紊地拔寨起行，如同一股不可阻挡的铁流，向着残破混乱的焉耆城威压而去。
黑色的唐字大旗和苏字将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阳光照在将士们的甲胄上，反射出森冷而威严的光芒。
城头上，一些残存的守军惊恐地看着城外那支军容鼎盛、杀气腾腾的唐军不断逼近，慌乱的号叫声和脚步声再次响起。
苏定方骑在战马上，立于大军之前，遥望着晨光中轮廓逐渐清晰的焉耆城，目光冰冷而锐利。
一夜的腥风血雨并未结束，只是转入了另一个更加宏大也更加凶险的棋盘。而他，已经落下了下一颗棋子。
现在，他只等待来自长安的回应，以及……裴行俭的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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