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山古道，深秋的朔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锉刀，呜咽着掠过荒凉的山脊与枯黄的草甸，卷起漫天沙尘与枯草碎叶，无情地抽打在那一支狼狈北窜的队伍身上。风声凄厉，仿佛是整个天地在为这场溃败奏响的哀乐，又似发出着无情的嘲弄。
颉利可汗死死地伏在马背上，昔日象征着无上权威与勇武的金色狼首盔早已不知遗落在哪个混乱的战场角落，或许正被某名唐军小卒兴奋地踩在脚下。花白而油腻的头发被汗水与血污黏成一绺绺，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头和脸颊上，更添几分落魄。那身曾经耀眼的、由能工巧匠精心打制的黄金锁子甲，此刻沾满了泥浆、凝固发黑的血渍、以及烟火燎烧的污迹，多处甲叶扭曲凹陷，甚至有一处被陌刀划开的可怕裂口，露出内里破损染血的皮衬。那件象征汗王身份的猩红织锦大氅，被撕开一道巨大的、参差不齐的口子，肮脏破败地耷拉着，随着战马的奔跑而无力地飘动，如同战败者投降的白旗。他紧握着缰绳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骨节突出，惨白无血色，微微颤抖着，这颤抖并非源于马背的颠簸，而是源自一种深入骨髓、无法抑制的惊悸与冰冷。
他的身边，仅剩下寥寥数千残兵败将，而且这个数字还在随着不断有人因伤重落马或绝望脱队而持续减少。每个人都是盔歪甲斜，旌旗委地，人人带伤，脸上写满了极致的疲惫、深入灵魂的恐惧和失去方向的茫然。队伍沉默地奔跑着，除了杂沓的马蹄声、铠甲的摩擦声和粗重压抑的喘息，再无其他声音，一种死寂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如同浓雾般笼罩着所有人。他们不敢回头，拼命抽打着同样疲惫不堪的战马，仿佛身后有无形的、来自地狱的恶鬼在追赶，慢一步便会被吞噬得连骨头都不剩。
然而，真正如影随形、啃噬着他们心灵的，并非唐军实实在在的追兵铁骑，而是那场刚刚经历的、如同最深沉噩梦般的惨败，以及那个如同从洪荒神话中走出的、魔神般的身影，大唐皇帝李渊！
溃败的过程混乱、屈辱，且充满了无法理解的诡异。从中军本阵被那突如其来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怖威压所震慑，导致冲锋势头莫名受阻、自相践踏开始；到前锋精锐被唐军那种不合常理、远超预期的坚韧和默契配合一次次击溃；再到那支仿佛从地狱中爬出的、手持恐怖巨刃的陌刀队，如同砍瓜切菜般，将他寄予厚望、赖以破阵的重甲铁鹞子连同披甲战马一起撕成碎片……一切发生得太快，太违背常理，太匪夷所思！唐军的整体战斗力，尤其是那种仿佛被注入了一种无形灵魂般的、令人绝望的整体性和韧性，远远超出了他过去数十年与中原军队交战所积累的所有认知和经验！这根本不是他印象中那支虽然精锐但尚可一战的唐军！
但这……还不是最让他心胆俱裂的。
最让他从灵魂深处感到战栗和冰冷的，是那个始终屹立于唐军阵后坡顶的身影、李渊！
在整个战斗最激烈的阶段，颉利感觉自己仿佛被一双冰冷而非人的眼睛牢牢锁定。无论他如何移动指挥位置，如何试图隐藏于乱军之中，那道目光都如影随形，穿透硝烟与尘埃，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高高在上的审视，以及一丝……令人愤怒到浑身发抖的怜悯？仿佛他颉利的一切精心谋划、一切挣扎抵抗、一切愤怒咆哮，在对方眼中都如同巨人俯瞰蝼蚁的拙劣表演，可笑而又可悲。
尤其是最后阶段，当他意识到大势已去，不得不嘶哑着下令撤退，试图收拢几支尚且成建制的残兵，且战且退，保留一丝元气时，他亲眼看到了，他绝对没有看错！李渊立于坡顶，只是随意地、仿佛驱赶苍蝇般一挥手，甚至没有大声呼喊指令，其麾下原本看似固守的唐军各部，就如同一个庞大生物的肢体般，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协调性和突击力量，精准无比地穿插、切割，如同热刀切黄油般，将他那几支试图汇合的后队轻而易举地切断、包围、吞噬！那种如臂使指的指挥效率，那种潮水般汹涌却又有序的攻势，根本不像是一个需要依靠传令兵、旗号、鼓角来掌控大军的传统统帅，倒像是……像是一个人的意志在直接操控着整个军队的每一个部分！这完全违背了一切兵法和常理！
然后，便是那场将他最后一丝勇气和信念彻底击垮的、突如其来的天地异变！
狂风骤起，乌云蔽日，雷霆震怒，地动山摇……尤其是那道撕裂天穹、精准无比地劈落在战场中央、几乎将他一名正在组织抵抗的心腹叶护连同周围十余名最忠诚的王庭亲卫一同化为焦炭残骸的恐怖闪电！那真的仅仅是天气骤变的巧合吗？为何偏偏在那个时候？偏偏在李渊发出那声如同号令天地般的怒吼之后？那雷声响起时，李渊眼中那骇人的、绝非人类应有的熔金色光芒又是什么？！
颉利猛地甩了甩昏沉胀痛的脑袋，试图驱散脑海中那如同恶鬼缠身般不断重现的恐怖画面和声音，但毫无用处。那天地变色的景象，那震耳欲聋的雷音，那属下临死前凄厉的惨叫，以及军中崩溃时此起彼伏的关于“真龙显现”、“天神护佑唐皇”的哭喊……这一切，如同最恶毒的灵魂诅咒，深深烙印在他的灵魂里，挥之不去。
“可汗……”身旁一名同样狼狈不堪、丢了一只耳朵、用脏布胡乱包扎着的叶护（突厥高官）声音沙哑地开口，脸上犹带着未散的、如同见了鬼般的恐惧，“方才……方才那雷……还有那风……太邪性了……是不是……是不是长生天……”
“闭嘴！我让你闭嘴！”颉利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到，猛地厉声打断，声音因极致的恐惧、屈辱和愤怒而变得尖锐扭曲，甚至破了音，“是巧合！不过是天气骤变！秋日里起风雷有什么稀奇！休要再胡言乱语，动摇军心！再敢惑乱军心，老子先砍了你！”
他嘴上如此声色俱厉地呵斥，但内心深处，一个冰冷而绝望的声音却在疯狂呐喊，如同鬼魅的呓语：不是巧合！绝不是巧合！那雷声响起时李渊眼中那骇人的金芒！那仿佛引动天地之威的恐怖姿态！还有军中那些崩溃士兵哭喊的“真龙”……这一切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让他浑身冰凉的可怕图景！
他不由得想起大军出征前，部落中最年长、最受尊敬的老萨满那忧心忡忡、甚至带着一丝恐惧的警告：“伟大的可汗，此次南征，老朽夜观星象，见紫微晦暗，异星冲犯，光华诡异恐有非人之力干预其间，此行……此行恐大不利，务必谨慎再三啊……”
当时他正志得意满，踌躇满志要一举踏平长安，成就霸业，只以为那是老迈萨满的昏聩妄言，甚至觉得是挫伤锐气的不祥之语，当即斥责一番，嗤之以鼻。现在想来，老萨满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里似乎都藏着无尽的忧虑和恐惧，那话语中的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预言之钉，狠狠砸进他的心里，让他从骨头缝里感到一阵阵发冷。
难道……难道李渊真的得到了某种……不属于凡人的力量？某种连长生天都为之震怒、甚至压制不住的力量？那个曾经在他看来略显老迈、甚至有些优柔的唐朝皇帝，究竟遇到了什么？变成了什么？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如同最顽固的毒藤，在他心中疯狂滋长，缠绕着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冰冷的刺痛。
他强迫自己回想李渊近一年来的变化。玄武门之变后的雷厉风行和铁血手腕，朝堂之上的乾纲独断、说一不二，渭水畔面对大军压境时的突然强硬与深不可测，以及这次北伐所展现出的那种近乎未卜先知的战略布局、对时机的精准把握、还有那可怕的、令人绝望的战场掌控力……这绝不是一个垂垂老矣、理应沉迷享乐的皇帝能做到的！这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不，是变成了某种……某种超越凡俗的存在！
如果……如果真的不是人了呢？
颉利激灵灵打了一个巨大的寒颤，一股仿佛来自九幽黄泉的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比阴山最酷烈的寒风还要冷冽千百倍！他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被冻僵了。
他原本以为自己是经验老到、爪牙锋利的猎手，率领着二十万虎狼之师，去撕咬一只病弱迟缓的老老虎，攫取丰美的战利品。却万万没想到，那头老老虎早已悄无声息地蜕变成了一条翱翔于九天之上、能呼风唤雨、掌控雷霆、视苍生如蝼蚁的神龙！而他自己，才是那个不知死活、莽撞闯入龙潭逆鳞、险些被一口至尊龙息喷得形神俱灭、连渣都不剩的可怜虫！
失败并不可怕，草原上的汉子，生于马背，死于刀下，胜败乃兵家常事，积蓄力量，来年再战便是。但败得如此彻底，如此莫名其妙，如此……超越常理和认知，却彻底动摇、甚至粉碎了颉利赖以强大的根本信念。他戎马一生所积累的自信、对绝对武力的崇拜、对长生天庇佑的坚定信仰，在这一刻，出现了巨大的、无法弥补的、甚至可能永久无法愈合的裂痕。
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恐惧”的情绪，如同最冰冷致命的毒液，彻底浸透了他的心脏、骨髓和灵魂的每一个角落。那不是对一支强大军队的恐惧，而是对未知的、无法理解的、如同神魔般力量的最原始恐惧！是对一个仿佛能操控天地、自身力量也深不可测的存在的终极敬畏！
他对李渊的恨意依旧滔天，这屈辱和惨败足以让他恨之入骨。但此刻，这恨意之中，却掺杂了太多无法驱散的阴影和彻骨的寒意。他甚至不敢再去刻意回想那个身影，一想到那双可能闪烁着非人金光的眼睛，他就感到一阵剧烈的心悸和气短，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无形之手攥紧了他的心脏。
“快！再快一点！离开这里！离开这片被诅咒的土地！”颉利嘶哑着嗓子，声音如同破锣，疯狂地抽打着早已口吐白沫的战马，仿佛想要尽快逃离这片让他遭遇前所未有的惨败和心神彻底重创的噩梦之地，逃回阴山以北，逃回他那看似坚固的金帐，用厚厚的毛毡和跳动的篝火来驱散那彻骨的寒冷和梦魇般的恐惧。
然而，他内心深处知道，有些东西，是逃不掉的。
那凛冽的神威，那如同天道化身般的压迫感，已然如同最寒冷、最坚硬的冰锥，彻底刺穿了他所有的雄心壮志，夺走了他睥睨天下、不可一世的蛮横意志。
身后的草原依旧广阔无垠，但前方的路，在颉利可汗眼中，却仿佛被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源自内心最深处绝望与恐惧的寒雾所笼罩，再也看不到往日的光明、豪情与勃勃野心。
他的心，他的志，已然寒透，如同坠入万载冰窟，或许永无回暖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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