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不知是谁，用嘶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嗓音，艰难地哼唱了起来。那曲调苍凉、古朴，像从黄土高原的深处刮来的风：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这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像一点火星落入了滚油。旁边一个满脸是血的士兵猛地一震，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用尽胸腔里残存的气息，嘶哑地接了上去：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紧接着，第三个声音，第四个声音……所有还站着的人，都张开了口。声音从破碎的喉咙里挤出，混杂着血沫，不成曲调，甚至带着濒死的漏气声。但那歌词，那每一个字，都像从骨头缝里、从血脉深处迸发出来：
“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
“与子偕作！”
歌声在狭窄的、堆满尸骸的戍堡内回荡，撞在冰冷的石壁上，发出奇异的共鸣。它微弱，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穿透生死的力量，压过了门外敌人凶暴的咆哮。这不再仅仅是歌声，这是灵魂的共鸣，是绝望深渊中最后的火炬，是对脚下这片浸透血泪的大唐疆土，最后的、不成声的诀别与坚守。
门外的吐蕃人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地狱深处的歌声震慑了刹那。短暂的死寂后，是更加狂暴的怒吼！
“杀光他们！”
最后的冲锋开始了！更多的敌人踩着同伴的尸体，挥舞着雪亮的弯刀，如同黑色的狂潮，再次疯狂地涌入这小小的死亡之地！刀光如同密集的闪电，瞬间淹没了那最后挺立的几道身影。
视野被一片刺目的红与黑彻底吞噬。
剧痛从身体各处传来，冰冷，又灼热。意识像断线的风筝，急速地向着无底的黑暗深渊坠落。最后的感知，是手中那裹着残破旗布的刀柄。指骨，用尽生命最后一丝本能，死死地、死死地攥紧了它。粗粝的旗布，紧紧贴着掌心，传递着最后一点熟悉的、属于大唐的温度。
黑暗，彻底降临。
风雪不知何时停了。
血红的朝阳，挣扎着从东方的山脊线上爬起，将第一缕惨淡的光，吝啬地投在寒江关隘口。戍堡的大门洞开着，像一个被挖空的眼窝，无声地凝视着这片被血洗过的寂静。凝固的暗红色铺满了地面，覆盖了石缝，与尚未融化的白雪混合，呈现出一种诡异而惊心的色彩。
几具被弯刀长矛刺得支离破碎的唐军尸体，倒伏在门内堆积如山的吐蕃人尸骸之上。他们的姿势各异，却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戍堡的深处。其中一具俯卧的躯体，右臂以一种不屈的姿态向前伸展。那紧握成拳的指骨，早已僵硬如铁，深深嵌入掌心。在碎裂的皮肉和凝固的黑血之下，死死攥着一角残破的织物。那织物早已被血染透，又被严寒冻硬，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只有边缘一点极其黯淡、几乎被岁月和血浆磨灭的明黄与赤红痕迹，在惨淡的清晨的阳光里，倔强地昭示着它曾经的身份——大唐的旗帜。
当年的风，呜咽着穿过空寂的戍堡，卷起细微的雪尘，掠过那紧攥着残旗的指骨，发出如泣如诉的低鸣。”
吴战看着伙长的身体一直在抖动，昔日的一切仿佛就发生在他的眼前。
“伙长应该就是那时留下的暗疾吧？”
“不错！我的弓再也没有拉开过，本想解甲归田，可惜还是无法放下，索性就做了这个伙长，希望还能发挥余热，还好遇见了你，身体彻底恢复了，一直没有好好谢谢你！”
吴战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我知道伙长的意思，说实话我不想索要什么功劳，这次也是取巧罢了，您认为真正的厮杀的话，我这些下三滥的手段根本无用，还是等以后再说吧。”
“可是……”
“您不会想拿我的身份说话吧？”吴战脸上带着笑容，“加在您和伙长身上吧，我自己几斤几两清楚的很，您二位都是受伤后自降身份的，怕的就是自己成为别人的累赘，我同样如此，现在多自由，文符您就当没见过就行，我就不凑热闹了。”
“哎……随你吧!我不会刻意点明，但该是你的还是要登记造册的，否则我就是渎职了。对了，你说的事情？……”
“我想请个假，进城购买一些物品，特别是一些药材，毕竟我可是有钱人！”
“哈哈哈……应该停留几天，你自己掌握时间就行，晚上必须会营帐，还有低调是好事，但别丢了兵卒的脸。”
“知道了！属下告退！”
一身布衣的吴战和自己的兄弟们打了声招呼，问大家有什么缺的，最终只是让他带些水果回来就行，也没有人嫉妒，毕竟还有军规在，能批准一个人就不错了。
有着身份腰牌在入城的守卫并没有太过详细的盘查，吴战也是顺利进城。
根本不用询问路人，靠着鼻子就很快找到一家大的药店，回春堂三个字的牌匾挂在门口正中。
药铺掌柜须发皆白，眼光却精明如鹰隼，只抬眼一瞥吴战，脸上就堆起生意人特有的笑意，迎了上来：“军爷光临，蓬荜生辉，不知所需几何？”
“伤药，”吴战语调平稳，不过心里却是相当吃惊对方一下就看出自己身份，“止血疗伤之物，多多益善。”
老翁闻言，眼中精光一闪，笑意更深：“军爷爽快！这边请。”
他引吴战步入药铺深处，堂内开阔，药香更为浓郁。几个伙计正忙碌着，将成捆的药材自后库搬出，堆在堂中，竟渐渐垒成一座小山。白及、地榆、蒲黄……这些止血要药如同褐黄、深紫、浅棕的河流，在吴战眼前流淌汇聚。我目光扫过，略略颔首：“尚可，然分量仍嫌不足。”
老翁捋须笑道：“军爷尽可放心，敝号库藏丰厚。”他抬手一招，几个壮硕伙计应声而出，不多时，又是数大捆药材滚落在堂中。
药山愈高，几乎触到房梁。赵翁含笑看着我：“军爷，此数可够？”
吴战目光掠过药堆，沉声道：“此乃定数，尚需添购珍品——止血之效至速至灵者，无论价值。”
老翁眼中精光陡然凝聚，锐利如锥，刺探般向我投来。他静默片刻，压低声音：“军爷所求，莫非是……”他喉头滚动，吐出那个令人屏息的名字，“麒麟竭？”
“正是此物。”吴战点头。
他面色瞬间肃然，一言不发，转身便朝内堂行去。片刻后，老翁双手捧着一只尺余高的青瓷罐，步履沉重，仿佛捧着的不是药罐，而是千钧巨石。他将瓷罐小心置于案上，轻轻启开盖子。罐内铺着几层厚实的素色丝绢，掀开绢层，一团暗红如凝固之血的块状物赫然入目，其色深沉，几近墨紫，触目惊心。一股奇异辛香，如无形之箭，瞬间刺透满室药气，直冲鼻腔，凛冽而霸道，闻之精神一振。
老翁以银匙小心翼翼地剔下指甲盖大小一块，置于白瓷碟中，那暗红碎块在素白映衬下，更显神秘凝重。他抬起头，直视着吴战，一字一顿：“此乃波斯商队万里跋涉，方才携来，价比黄金。每两，需金百两。”
堂中空气骤然凝固，对方似乎在等待吴战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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