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侍女们端着热水和衣物进来，伺候梳洗。陆明璃始终垂着眼睫，不敢与任何人对视，尤其是那个已穿戴整齐、正坐在外间临窗位置饮茶的男人。光是感受到他投来的目光，就足以让她从指尖到耳根都泛起羞赧的粉色。
用早膳时，气氛更是微妙。精致的点心摆满一桌，陆明璃却食不知味，只小口小口地喝着面前的清粥，恨不得将头埋进碗里。沈玦坐在主位，姿态依旧优雅从容，只是相较于平日的沉默，今日他似乎胃口不错，还顺手将一碟她多看了两眼的蟹黄汤包推到她面前。
“多吃些，路上耗费精神。”他语气寻常，听不出太多情绪。
陆明璃却因他这细微的举动，脸颊“轰”地一下更红了，拿着银箸的手都有些不稳，低若蚊蚋地应了一声：“……谢……谢。”
沈玦看着她连白皙的脖颈都染上绯色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心情显而易见地不错。
早膳后，仆从们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行李，准备启程。驿站内人影绰绰，却井然有序。
趁此间隙，沈玦步入临时辟出的书房。凌云已候在其中。
“爷，赵元已押入囚车，伤势处理过，死不了。”凌云低声禀报。
沈玦站在窗前，望着外面忙碌的景象，眼神瞬间恢复了惯有的冷冽。“嗯，看紧了，别让他轻易死了。”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码头已是人声扰攘。沈玦、陆明璃准备启程回京，沉重的行李被逐一抬上船只。
苏家人早早便候在了码头。苏老先生拄着拐杖，神色复杂，既有感激，亦有挥之不去的忧虑。苏芷则全然不顾形象，拉着陆明璃的手，哭得如同泪人一般。
“明璃姐姐……你一定要保重……”她哽咽着，眼圈红肿，“日后若有机会，定要再来江南看看……”
陆明璃心中亦是酸涩难言。在江南的这些时日，苏芷是给予她善意与温暖的人。她反握住苏芷的手，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会的。你也……珍重。”
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抬起，恰好与站在苏老先生身侧的苏衡对上。他今日穿着一身素色长衫，身形挺拔如竹，面容依旧温润，只是那双看向她的眼睛里，情绪复杂得如同江南的烟雨，有关切，有怅然，有一丝了然，最终都化作了一种深沉的、无声的祝福。
陆明璃心头微颤，正欲微微颔首示意，一道玄色的身影却不动声色地向前一步，恰好挡在了她与苏衡视线交汇的路径上。
沈玦并未看苏衡，只是垂眸对陆明璃淡淡道：“风大，该上船了。”他的语气平静无波，手臂却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轻轻揽住了她的肩头，将她的身子半转向船舷的方向。那是一个充满占有与庇护意味的动作，无声地划清了界限。
陆明璃顺从地低下头，由着他引自己转身。
就在这短暂的骚动间隙，码头另一侧传来铁链拖曳的沉重声响，夹杂着几声压抑的、痛苦的呻吟。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几名神色冷峻的侍卫押解着一辆囚车缓缓行来。
囚车之中，蜷缩着一个身影，几乎辨不清原本的样貌。衣衫褴褛，遍布暗沉的血迹，脸颊肿胀青紫，口唇破裂，一只眼睛更是肿得只剩一条细缝，唯有余光泄出的那一点怨毒与恐惧，还能让人依稀辨认出——这竟是昔日那个趾高气扬的赵元！
他显然已被用过重刑，如同一条被彻底打断脊梁的死狗，瘫在冰冷的囚笼里，只有偶尔因马车颠簸牵动伤口而发出的细微抽气，证明他还活着。
苏芷被那惨状吓得低呼一声，下意识地往陆明璃身后缩了缩。苏老先生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转开了目光。
沈玦甚至连眼风都未曾扫过去一眼，仿佛那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垃圾。他扶着陆明璃，稳步踏上通往船舷的踏板。
船帆缓缓升起，在晨风中鼓胀。船只离岸，江南的亭台楼阁、烟柳画桥，连同码头上那哭泣的少女、眼神复杂的青年，以及那辆承载着失败者与无尽恨意的囚车，都渐渐模糊，缩成了视野尽头一幅淡淡的水墨画。
陆明璃站在船头，望着那渐行渐远的岸，心中空茫一片。江南的这一页，无论甘苦，终究是翻过去了。而前方等待着她的京城，又将是怎样的惊涛骇浪？她不知道，只感到肩头那只手传来的力道，沉重而坚定。
回京的旅途，与来时的心境已是天壤之别。车队沿着运河缓缓北行，不再有仓皇追逃的紧迫，也不再是单方面的禁锢与抗拒。
沈玦似乎刻意放慢了行程，不再像南下时那般日夜兼程。官船宽敞平稳，他有时会命人在风景秀丽的城镇停靠半日，带着陆明璃下船走走。
这一日，船泊在了一个以园林着称的水乡小镇。时值午后，阳光暖融，沈玦摒退了左右，只与陆明璃两人，漫步在青石板铺就的小巷里。白墙黛瓦，小桥流水，偶尔有乌篷船咿呀摇过，船娘的吴侬软语随风飘来。
陆明璃穿着月白的襦裙，外罩一件沈玦新给她添置的浅碧色薄纱披风，步履轻盈地走在前头。她看着桥下成群游过的锦鲤，唇角不自觉地弯起浅浅的弧度。微风拂起她鬓边的碎发，阳光在她细腻的侧脸上镀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沈玦落后她半步，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他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身姿挺拔，只是周身那股慑人的戾气与冰寒，在这江南水乡的温软风光里，似乎也被冲淡了不少。见她蹲在河边，伸手去拨弄清澈的河水，惊得鱼儿四散，那孩子气的举动让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小心些，莫要跌下去。”他上前，伸手虚扶了一下她的手臂，语气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和。
陆明璃抬起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不再只有令人畏惧的掌控欲，似乎还多了些别的东西，让她心尖微颤，慌忙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耳根却悄悄染上了绯色。
自从慈云寺那一夜后，沈玦便不再允她独宿。每晚，无论宿在官驿还是船上，他都理所当然地拥她入眠。起初，陆明璃总是僵硬着身子，难以适应身边多了一个人的体温和气息。但沈玦似乎极有耐心，只是单纯地抱着她，并未再有过分的举动。
夜里，船舱中点着安神的沉香。陆明璃有时会从浅眠中醒来，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完全蜷缩进了沈玦的怀里，脸颊贴着他温热结实的胸膛，能听到他平稳有力的心跳。他的手臂环在她的腰间，带着不容忽视的占有，却也奇异地给她一种难以言喻的安稳。
她会悄悄抬眼，借着透过纱窗的朦胧月光，打量他沉睡的容颜。褪去了白日的凌厉与深沉，他眉宇间舒展了许多，甚至带着一丝难得的平和。她看着看着，竟会觉得此刻的他，没有那么可怕了。
而沈玦，这段日子确是心情颇佳。属下们都能隐约感觉到，首辅大人虽依旧不苟言笑，但周身的气压明显缓和了许多，连带着他们这些身边人办事都轻松了些。他处理公务的效率依旧极高，但闲暇时，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追寻着那个安静待在船舱窗边看书，或是摆弄沿途买来的小玩意的身影。
偶尔夜里，他批阅完文书回到舱房，看到她因等他而靠在软枕上睡着，烛光映着她恬静的睡颜，长睫在眼下投下柔和的阴影，他会驻足看上一会儿，然后才动作极轻地将她揽入怀中。她会无意识地在他怀里蹭找一个更舒服的位置，像只终于收起利爪的猫儿。
这种拥有与归属的感觉，无声地熨帖着他内心深处某个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空洞。他低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吻，换来她睡梦中更深的依偎。
几日后，一辆马车缓缓停下永昌侯府门前，陆明璃扶着丫鬟的手走下马车，望着熟悉的府邸，心境却与离开时大不相同。
\"夫人！\"秋云眼眶通红，声音哽咽，\"您总算平安回来了。\"
陆明璃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还未及说话，就见一位身着深色比甲的老嬷嬷捧着账本上前行礼：\"老奴给夫人请安。这是府中这段的账目，都按夫人的规矩记着。\"
陆明璃微微颔首。她离京期间，中馈仍由秋云与这位老嬷嬷打理。沈玦既未发话，府中自然无人敢擅自夺权。
与此同时，皇宫御书房内。
龙涎香的青烟袅袅升起，皇帝听罢沈玦禀报江南之行的成果，唇角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沈爱卿这趟差事办得不错，江南吏治得以肃清，漕运也整顿得宜。\"
沈玦躬身：\"此乃臣分内之事。\"
皇帝话锋陡然一转，指尖轻敲龙案：\"不过......朕听说，你那位长嫂陆氏，此番是与你同去江南的？\"
他目光渐沉，声音带着不容错辨的威压：\"先前京城就传言四起，说你强占寡嫂。如今你二人同行同止，是要坐实这些流言吗？沈爱卿，你该知道欺君的后果。\"
沈玦神色不变，从容应道：\"陛下明鉴。陆氏因京中流言蜚语过剩，常常夜不能寐，臣奉家父之命送其至江南散心。期间恰逢查处江南贪腐案，为保其安全，才让其与同住驿站。\"
皇帝冷笑一声，显然不信这番说辞：\"既然如此，那与安国公的亲事便早些办了吧。朕会让钦天监择选吉日。\"
\"陛下，\"沈玦抬眸，语气平静却坚定，\"臣暂时还不想成亲。\"
\"此事由不得你。\"皇帝的声音陡然转冷，\"朕意已决。退下吧。\"
永昌侯府内，陆明璃正在查看账本，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哟，咱们的诰命夫人回来了？\"王氏扶着沈玉婷的手，扭着腰肢走进来，目光在陆明璃身上来回打量，\"这些时日不见，夫人倒是红光满面，看来在江南被滋润得不错啊？\"
沈玉婷掩口轻笑：\"母亲说的是呢，瞧这气色，比离京时不知好了多少。\"
陆明璃缓缓放下账本，抬眸看向二人，唇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冷笑：\"夫人和妹妹真是关心我。不过......\"
她站起身，环视了一圈院中垂首侍立的仆从，声音清晰地响起：\"我奉旨诰封，执掌中馈，离京期间仍不忘打理府中事务。倒是很好奇，夫人和妹妹这般关心我的私事，莫非是对皇上亲封的诰命有何不满？还是觉得世子爷的安排不妥？\"
王氏脸色顿时变得难看：\"你......\"
\"再者，\"陆明璃打断她，目光扫过沈玉婷，\"妹妹尚未出阁，张口闭口便是这些浑话，传出去怕是于妹妹的闺誉有碍。\"
她缓步上前，在王氏面前站定，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我劝夫人和妹妹谨言慎行。毕竟......如今府中是谁做主，夫人应该很清楚。\"
王氏气得浑身发抖，却在对上陆明璃沉静的目光时，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沈玉婷更是被说得面红耳赤，拽着王氏的衣袖就要离开。
\"站住。\"陆明璃淡淡开口，\"既然来了，就把话说清楚。往后若是再让我听见这些不干不净的话，就别怪我不讲情面了。\"
王氏咬牙切齿道：\"好，好得很！我们走着瞧！\"说罢拽着沈玉婷，灰头土脸地离开了院子。
秋云担忧地上前：\"夫人，这样会不会......\"
陆明璃望着二人离去的方向，轻声道：\"既然已经回来了，有些事，就由不得她们肆意妄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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