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却仿佛浑然不觉，她甚至微微向后靠了靠，目光淡然地掠过亭外那片结着薄冰的湖面，思绪似乎又一次被拉回了那片被积雪覆盖的梅林，以及更久远一些的、另一段同样与眼前帝王相关的记忆。
那似乎是在那次梅林赠衣施食之后不久的事情。宫中的孩子，尤其是皇子们，惯会拜高踩低。林珩母亲位份低微又不得宠，他自身性格在那时也显得怯懦孤僻，自然而然地成了其他一些骄纵皇子们捉弄取乐的对象。
那次，是在上书房外的空地上。太傅刚考较完功课离去，几个年纪稍长、平日就顽劣不堪的皇子，大约是功课挨了训斥心中不忿，便堵住了正低着头想悄悄溜回静怡苑的林珩。
“站住！珩哥儿，见了兄长们也不知道行礼问安吗？”为首的三皇子故意刁难，一把推搡在他瘦弱的肩膀上。
小林珩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连忙低下头，声音细弱：“…参、参见三皇兄，四皇兄，五皇兄…”
“声音这么小，没吃饭吗？”四皇子嗤笑一声，用手里的书卷挑起林珩的下巴，“瞧你这畏畏缩缩的样子，真是丢尽了皇室的脸面！”
“就是，”五皇子在一旁帮腔，眼神恶意地扫过林珩身上那件虽然旧却洗得干净的袍子（并非林昭所赠的那件火狐斗篷，那般显眼的衣物他平日根本不敢穿出来），“听说你娘以前是浣衣局的？怪不得一股子穷酸味儿，离远点都闻得到！”
恶意的嘲笑声像冰冷的石子，纷纷砸向那孤立无援的小身影。小林珩脸色惨白，紧紧咬着下唇，身体微微发抖，却不敢反驳，只是把头埋得更低，眼泪在眼眶里拼命打转，强忍着不肯落下。
“你们干什么呢！”一道清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骄纵女声突然响起。
众人回头，只见刚从尚书房出来的林昭，正被宫女太监簇拥着站在不远处。她穿着绯色绣金凤的宫装，披着白狐裘的斗篷，小脸因为生气而微微鼓起，一双明亮的眼睛不满地瞪着那几个欺负人的皇子。
即便是顽劣如三皇子，见到这位最得父皇宠爱、脾气也不小的长公主，气焰也不由自主地矮了三分。他讪讪地放下手：“皇妹，我们…我们就是跟他开个玩笑…”
“开玩笑？”林昭走上前，目光扫过眼圈通红、浑身发抖的小林珩，又看向那三个明显是以多欺少的兄长，小眉头皱得更紧，“有你们这样开玩笑的吗？以大欺小，以多欺少，也不嫌丢人！太傅方才讲的‘兄友弟恭’都听到哪里去了？”
她年纪虽小，但身份尊贵，此刻板起脸来训人，自有一股迫人的气势。三皇子几个被她噎得说不出话，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还不快走！”林昭不耐烦地挥挥手，“再让我看见你们欺负他，我就去告诉父皇，说你们功课不好好做，只会欺负弟弟！”
一听要告到父皇那里，三皇子几人顿时慌了，他们最怕的就是严厉的父皇。几人互相使了个眼色，悻悻地瞪了林珩一眼，灰溜溜地快步走开了。
空地上只剩下林昭一行人和依旧低着头、僵在原地的小林珩。
林昭走到他面前，看着他还在微微颤抖的肩膀，语气放缓了些，却依旧带着公主的骄矜：“喂，你没事吧？”
小林珩猛地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未擦干的泪痕，那双湿漉漉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种近乎崇拜的感激。他像是没想到尊贵无比的皇姐会为他出头，更没想到她会这样跟他说话。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是用力地摇了摇头。
林昭看着他这副可怜又有点傻气的样子，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莫名的成就感，仿佛保护了一只弱小的小动物。她从袖袋里摸出一块干净的、绣着兰花的丝帕，递给他：“喏，擦擦脸。男孩子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小林珩受宠若惊地接过那方带着淡淡馨香的柔软丝帕，手指都在发抖，小心翼翼地、象征性地擦了擦眼角，根本舍不得弄脏。
“以后他们再欺负你，你就…你就大声点告诉我。”林昭想了想，觉得自己应该负起“长姐”的责任（虽然她比他其实也大不了几个月），便挺起小胸脯，颇为仗义地说道，“看谁还敢动你！”
说完，她觉得自己做了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心情颇好，便不再多留，转身带着宫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阳光洒在她华贵的衣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将她离去的背影勾勒得如同一个从天而降、又匆匆离去的小小保护神。
小林珩紧紧攥着那块柔软的丝帕，望着那逐渐远去的、被光芒笼罩的背影，久久没有动弹。那双眼睛里，先前被欺负时的惊恐委屈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与他年龄不符的晦暗光芒。有感激，有依赖，有卑微的仰望，或许…还有一丝悄然滋生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于那种光芒和力量的强烈渴望与…占有欲。
…
“皇姐如今，倒是比小时候…更显威严了。”
林珩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刻意调整过的、试图重新拉回气氛的温和，却又不可避免地渗出了一丝难以完全掩饰的冷硬。他将林昭方才未碰的那碟玉兔糕轻轻挪开，亲手舀了一小碗热气腾腾的冰糖燕窝羹，推到林昭面前。
“这燕窝是暹罗新进贡的，最是滋润养人。皇姐近日劳心劳力，合该多用些，补补身子。”他的笑容重新挂回脸上，只是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反而像是在平静湖面下汹涌的暗流上，勉强铺就的一层薄冰。
林昭的目光从遥远的回忆中彻底收回，落在那碗晶莹剔透的燕窝羹上，再缓缓抬起，对上林珩那双努力维持平静却暗潮汹涌的眸子。
她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却让林珩端着汤匙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紧。
“陛下如今，也比小时候…懂事多了。”她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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