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晨雾未散的青石板上,一行歪斜的炭字像道突然裂开的缝。
苏芽蹲下身,指腹擦过你是谁?三个字,墨迹未干,混着霜气沾了满指灰。
她摸出怀里的柳叶刀,刀锋在掌心压出白痕——这把刀接生过百个孩子,此刻要用来刻进另一群人心里。
血珠坠在字尾端,晕开暗红的花。
她一笔一画写:我是接生的人,专治不死的病。指节冻得发僵,最后一笔拖出半寸血线,像根细弱却不断的绳。
阿芽姐!小光扒着广场边的石狮子喊,彩石在他颈间晃得发颤,船那边燕先生又在砸算盘珠子了,说要带铁鳍撞城门!
苏芽抬头,江雾里地火舟的轮廓模糊如影,却能看见燕迟的青衫角在甲板上急得翻卷。
她扯下袖中雪符,用冻红的指尖蘸血画了道字,抛给小光:拿给鱼哥,就说破门容易,破心要等他们自己推。
第三日的炭字是你还疼吗?。
苏芽解开裤脚,露出小腿上溃烂的冻疮——那是前夜守夜时被冰棱划破的,脓血混着结痂像块烂红布。
她指着伤处写:我疼,所以我知道你们也疼。
第五日,为什么不来救早一点?的字迹深了些,像是用炭块狠狠压出来的。
苏芽望着城墙上钉死的窗棂,想起前夜血视里翻涌的画面:襁褓里冻硬的小脚,灶台边摔碎的药罐,墙角蜷缩着的老妇把最后半块饼塞给孙儿。
她咬破舌尖,血沫混着字写:我来晚了,但我来了。
第七日,我们是不是早就该死了?的炭字边上多了半枚模糊的指印,像是谁按在上面又慌忙缩回。
苏芽跪在雪地里,掌心抵着那行字,体温透过冰层渗进去:没死成的,都是要活的。
午后的阳光像层薄纱,小光的手势舞就在这时开始了。
他穿着苏芽改短的棉袍,举着冻红的手比画手拉手,不怕漏——这是苏芽连夜编的,把童谣里的拆成十个动作,像串起的糖葫芦。
第一天,他的影子在雪地上晃得孤单;第二天,城垛后有片瓦松动了;第五天,二楼破窗探出半条灰布袖,暗语的手指跟着他的动作轻轻动,聋女的手语比口型更清晰;第七天,三个扎羊角辫的小脑袋挤在门缝后,指尖抖得像风中的草叶,却硬是跟着比完了整套动作。
苏娘子。
沙哑的声音像块磨了十年的石片。
苏芽转身,看见个抱着布包的少年——前日砸她最狠的那个,此刻眼眶还青着,布包渗出股霉味。
他掀开布角,几枚发黑的银针滚出来:我娘的,她...她死的时候还攥着这些。
苏芽拾起银针,用雪水冲净,在火折子上烤得发亮:你问的看不见,不是眼睛的病。她取过铜盆,用银针在掌心扎出血珠,我引血给你看。
血视发动的刹那,石童的手按上盆沿。
他看见苏芽的记忆像团火:产房里被汗水浸透的床单,雪地里挖草药冻裂的指甲,还有昨夜她跪在青石板上,对着我们是不是早就该死了?那行字,轻声说没死成的,都是要活的。
那天我喊隔离!石童突然吼起来,眼泪砸在铜盆里溅起血花,我才十二岁,可我知道烧了染病的屋子能救人!
可闭目翁说我乱言,把我关在医馆地窖...他们死的时候,我听见指甲抓门的声音,一下,一下...
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苏芽握住他的手按在自己溃烂的冻疮上:疼吗?
疼就对了。苏芽笑了,疼说明你还活着,还能救更多人。
当晚的风里多了种味道,像陈年老木柜打开的刹那——是药香。
开门婆拄着枣木拐出现在广场,拐杖头敲得青石板响:我藏了三十年的药柜,钥匙在这儿。她摊开手,铜钥匙上缠着褪色的红绳,我锁门,是怕别人抢药...可现在,我怕药烂了,都没人用。
苏芽跟着她进了西巷最深处的院子。
药柜上的铜锁开时,霉味混着当归、甘草、防风的香气涌出来,像场迟到了三十年的春雨。
她当夜支起陶锅,冰苔在沸水里翻卷,银针灰撒进去浮起细沫,融雪符残迹化在汤里泛着微光——这是她按《心印录》里的安心方熬的,加了点自己的心思:每勺汤里都有半滴她的血。
第三日清晨,十七个粗陶碗整整齐齐摆在各户门口,碗底都压着炭写的字。
苏芽蹲在地上数,数到第十七个时,小光拽她衣角:姐,广场中央多了块大石头!
那是块磨盘大的青石板,被人连夜搬到广场正中央,上面刻着共饮坛三个大字。
九十九个粗陶碗围着石板摆成圈,最中间的黑陶坛里,安心汤正冒着热气。
苏芽站到坛前,每人舀一勺,喝完把碗反扣在地上。
第一个上前的是暗语,她比划着手拉手的手势,舀汤时手腕上的红绳晃了晃。
第二个是石童,他捧碗的手还在抖,汤洒在雪地上,很快冻成小红冰珠。
第三个是那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她们把碗扣在地上时,脆生生笑出了声。
当第九十九个碗扣下,苏芽抽出柳叶刀割开掌心。
血滴入坛的瞬间,她的血视如潮水漫过整座城——前日石童的眼泪,暗语窗口的手语,开门婆颤抖的钥匙,还有那些藏在门缝后、窗棂里、房梁上的目光,所有这些都凝成一段无声的念,顺着坛沿渗入地下。
地砖缝里突然泛起微光。
苏芽蹲下身,看见无数细小的手印从石缝里钻出来,层层叠叠,像新生的岩层——那是这些天所有开门的人,所有递炭的人,所有按过碗底的人,用体温在冰里烙下的印记。
一声极轻的响动从高处传来。
苏芽抬头,看见高阁二楼的窗纸晃了晃,有片棉絮慢悠悠飘下来,落在雪地上像朵云。
她知道,闭目翁耳中的棉絮,终于掉了。
第九日黎明前的寒气最浓。
闭目翁坐在堂中,面前的茶盏结了层薄冰。
他摸了摸耳后——那里还留着当年自刺双目时的疤,可此刻,他听见了。
听见广场上细雪落在陶碗上的声音,听见西巷药柜里药材被翻动的沙沙声,听见隔壁院子里孩子背诵手拉手,不怕漏的童声,像串被风吹响的铜铃。
最清晰的,是那个稳婆的声音,混着血锈味,却暖得像团火:我疼,所以我知道你们也疼。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的医书,书角被翻得卷了边。
窗外,天快亮了。
喜欢凛冬录请大家收藏:(m.tcxiaoshuo.com)凛冬录天才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