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的砖石烫得像烧红的铁板,我脚底刚沾地,那股热流就顺着小腿窜上来。苏红袖在我怀里轻得不像活人,皮肤透明得能看见底下青色的脉络,像是随时会散成一阵风。
我没敢放下她。
一落地,胎记就在跳,不是疼,是熟的,像老邻居敲门喊吃饭那种熟。我低头看脚下,原本普通的地砖裂开细纹,蓝光从缝里爬出来,勾出一道星图——北斗倒悬,紫微偏移,和我在幻境里见过的一模一样。那天我还在想这天象谁家晒被子晒反了,现在才知道,是万年前七剑封天道时,把星辰都钉成了死局。
玉坠在掌心发烫,我把它按下去。
“咔。”
一声轻响,像是锁开了。
整幅星图亮了,蓝光转金,地面浮现出一圈圈符环,层层嵌套,中心凹陷处布满齿轮,缺一口径匹配的机关钥匙。我伸手试了试,指尖刚碰到边缘,一股反震力差点把我掀翻。好家伙,这不是锁,是咬人的陷阱。
头顶的入口已经合拢,砖石重新拼接,严丝合缝,连条缝都没留。看来今儿这顿饭,是非吃不可了。
正琢磨着要不要拿算盘砸两下试试,虚空中“咚”地一声,一个穿道袍的小孩凭空出现,手里还拎着半块桃酥。
是他。
那个自称我师父转世、说话颠三倒四的小屁孩。
他站定,右腿木拐突然一颤,自行脱落,像被什么吸住,直直飞向星图中心。木腿插入主轴的刹那,齿轮开始转动,发出“咯吱咯吱”的闷响,像是三百年的锈终于被撬开了一道缝。
我还没反应过来,耳垂上的缺角铜钱“叮”地一震,自己掉了下来,打着旋儿飞进最后一环齿轮,精准卡死。
时间仿佛停了。
四周安静得能听见铜钱边缘与金属摩擦的微响。
然后,一个声音从木腿深处传来,低沉、沙哑,带着点账房先生特有的刻板腔调:
“当年我卡在这里三百年……现在换你了。”
我眼皮一跳。
司徒明?
他不是在当铺里敲算盘吗?怎么他的声音会藏在这条破木腿里?
没等我问,那声音又响了:“别愣着,阵眼开了,但没通气。没人持钥,它就永远停在这一步。”
我明白了。
钥匙有了,机关停了,可没人去拧那一把。
我刚想动,背后七柄水晶剑“锵”地齐鸣,自动离鞘,在空中旋转重组——剑柄为归墟,剑格作太极,七剑合为一体,化作一把古朴长钥,剑身刻着“执子”二字,正是七剑共主的信物。
它自己飞向祭坛,插进中央凹槽。
“轰——”
地脉震动,岩层裂开蛛网状纹路,蓝光褪去,转为金赤之色,像是地下有条火龙醒了,正翻身吐息。裂缝中升起一道模糊人影,手持黑水葫芦,正用里面液体在虚空画线。
是老道士。
他穿着那件油乎乎的道袍,右腿还是木的,嘴角叼着半块桃酥,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清明。他不看我,只专注地画着,一笔一划,全是因果纹路,复杂得像谁把三千年的账本揉成一团后又摊开。
他口型在动,无声地说着什么。
我眯眼看了半天,终于认出来:
“这次……对了。”
话音落,他抬手一甩,黑水化作一道弧线,落在星图边缘。那地方立刻凝出一枚青铜钥匙轮廓,和三年前他留下的那把一模一样,只是更旧,像是埋在土里三百年才挖出来。
我伸手要去接,苏红袖突然抽搐了一下。
她整个人缩在我臂弯里,光芒几近熄灭,只剩一点微弱的暖意贴着我胸口。她没睁眼,但九尾无意识地卷了过来,轻轻缠住我的手腕,像是怕我走。
我知道她在怕什么。
这一局,从来不是谁能赢的问题。
是选不选回头路。
老道士画完最后一笔,抬起眼,终于看向我。
他没笑,也没骂我懒,就这么静静站着,像多年前那个清晨,他用戒尺敲我脑门,说“今日剑谱背不完,晚饭没收”。
可这一次,他开口了。
声音不大,却压住了地脉的轰鸣:
“你娘临死前,把你塞进我怀里,说‘这孩子命硬,能活’。”
我喉咙一紧。
“我说不行,太苦。”
“她说,‘苦不怕,只要他还记得人间有桃酥’。”
他顿了顿,把葫芦往地上一蹾。
“所以我给你桃酥,年年给,次次焦。”
“不是为了喂你,是为了让你记住——你是个吃货,不是剑神。”
我低头看怀里的苏红袖,又抬头看他。
“所以呢?现在要我放下剑,回去卖当?”
老道士摇头。
“现在要你拿着剑,继续当掌柜。”
“规矩不变,但门槛得改。”
他说着,抬手指向我脚下。
我低头。
那块由夜无痕残魂所化的门槛石,正在发烫,表面浮现出新字迹,一笔一划,如血写成:
**凡持善念者,皆可当命**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地窖深处突然传来一声轻响。
“嗒。”
像是铜钱落地。
紧接着,苏红袖颈间玉坠“啪”地裂开,碎片飘散,化作点点荧光,融入地脉。她身体猛地一颤,九尾全部展开,却不再是攻击姿态,而是缓缓缠上祭坛边缘,将那把七剑所化的钥匙牢牢固定。
老道士看着这一幕,点了点头。
“她不是钥匙,也不是锁。”
“她是挂锁的那根红绳。”
我听得一头雾水,正想问,他忽然抬手,指向我身后。
“看。”
我回头。
裂缝深处,浮现出无数画面——青州城的小女孩踮脚挂灯笼,账房先生司徒明在灯下拨算盘,赵无锋坐在软榻上啃桃酥,还有我自己,蜷在柜台后打盹,茶渍又滴到账本上。
全是日常。
全是琐碎。
全是……活着的证据。
老道士的声音缓缓响起:
“人间即道,不是口号。”
“是你记得谁爱吃辣,谁怕黑,谁总偷你桃酥。”
“是你每次想躺平,却又爬起来擦剑。”
他顿了顿,看着我,认真地说:
“所以,这把钥匙,只能由你来转。”
我深吸一口气,手按在七剑所化的钥匙柄上。
它很烫。
像刚出炉的烧饼。
我用力一转。
“咔哒——”
整座地窖剧烈震动,岩层崩裂,金光冲天而起。老道士的身影开始淡去,但他没走,反而笑了笑,把嘴里的桃酥渣吐出来,正好落在钥匙顶端。
“慢慢嚼。”他说。
然后,消失了。
地脉深处传来低沉的嗡鸣,像是某种古老机制终于重启。祭坛四周的符环开始逆向旋转,星图流转,北斗归位,紫微正南。苏红袖趴在我脚边,呼吸微弱,但嘴角似乎动了一下。
我蹲下身,把她抱紧了些。
“行了,”我说,“等出去,我请你吃桃酥,管够。”
她没应声。
但我感觉到,她尾巴尖轻轻勾了勾我的手腕。
头顶的岩层还在裂,金光越来越盛,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地底深处往上涌。我握紧钥匙,没松手。
这时,角落里那条木腿突然“咯”地响了一声。
我转头看去。
木腿表面裂开一道缝,里面渗出点点星尘,缓缓升空,凝聚成半片琉璃镜的形状,镜面一闪,映出一只眼睛——右眼,藏着星河纹路。
司徒明的声音最后一次响起:
“账算完了。”
“该你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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