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府后勤仓库的铁门在身后沉重合拢，锁舌扣死的声响在清晨空旷的巷弄里显得格外刺耳。厉战拄着手杖，站在料峭的晨风中，左腿胫骨深处传来的钝痛比天气更冷。一份新的调令捏在他指间，纸张边缘锋利。
“市儿童福利院‘新芽之家’。安保顾问。即刻报到。”
调令简短，没有解释，一如来时。像一只无形的手，将他从一处废墟，随意拨拉到另一处看似毫不相干的据点。
儿童福利院。依旧是与孩子相关的地方。这巧合透着一股刻意。
厉战没有回头再看那仓库一眼。那里的尘埃与秘密，已被暂时封存，但并未终结。他拦下一辆破旧的出租车，报出那个陌生的地址。
车子驶离老城区，窗外的景色逐渐变得稀疏、荒凉。“新芽之家”坐落在市郊结合部一片待开发的区域边缘，远离喧闹的街市。一圈高大的白色围墙圈起几栋造型简洁、甚至有些新颖的米色建筑，屋顶是柔和的坡面，巨大的落地窗反射着苍白的阳光。看上去干净、规整，甚至透着点不真实的温馨感，与周围略显荒芜的环境格格不入。
但厉战的目光掠过那崭新的墙漆和光洁的玻璃，瞬间捕捉到了更多东西：围墙上每隔一段距离巧妙嵌入的高清摄像头（绝非普通福利院标准），门口岗亭里穿着标准安保制服、眼神锐利、姿态笔挺的门卫（更像是退伍军人），以及电动伸缩门那过于厚重的金属材质和地下可能埋设的防冲撞桩的隐约痕迹。
这里的安保级别，远超一个普通福利院该有的水平。
出租车在距离大门还有百米远的路边停下。厉战付钱下车，拄着手杖，一步步走向那扇沉重的电动门。门卫警惕的目光从他下车起就锁定在他身上，尤其是他手中的手杖和行走时微跛的姿态。
“姓名？单位？事由？”门卫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出，带着公事公办的冷硬。
“厉战。市府机关事务管理局调派。安保顾问报到。”厉战递上调令文件。
门卫仔细查验了文件，又对着肩头的对讲机低声核实了几句，这才按下按钮。电动门无声地滑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院内比外面看起来更加安静。草坪修剪得一丝不苟，游戏设施色彩鲜艳却空无一人。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淡淡的、甜腻的奶香味。几个穿着统一浅蓝色护工服的员工匆匆走过，看到他这个生面孔，都投来短暂而克制的打量目光，随即又迅速移开，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回避感。
一个约莫四十岁上下、戴着金丝眼镜、穿着白大褂、气质干练的女医生从主楼里快步走出，迎向他。“厉顾问？我是福利院的医务主管，姓周。院长临时有事外出，吩咐我先接待您。”她的笑容标准，语气客气，但镜片后的眼睛却飞快地扫过他的腿和手杖，一丝极淡的审视掠过眼底。
“带我去安保监控室。”厉战没有寒暄，直接说道。
周医生脸上的笑容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好的，请跟我来。”
监控室在主楼地下一层。房间宽敞，设备崭新到令人咋舌。一整面墙的液晶屏幕分割出院内院外无数个监控视角，从活动室、走廊、餐厅到围墙四周、甚至远处荒地的了望点，覆盖得滴水不漏。操作台前坐着两名同样穿着标准安保制服的年轻员工程序员，正专注地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
“这是我们最新的智能安防系统，接入人脸识别、行为分析、热感应……”周医生在一旁介绍，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炫耀。
厉战的目光却越过那些闪烁的屏幕，落在监控系统日志实时滚动的数据流上。他的瞳孔微微收缩——数据流量远大于正常监控所需，其中夹杂着大量加密的、指向外部特定Ip地址的微小数据包。这些数据包的特征……与他之前在仓库发现的黑石信号残留有某种诡异的相似性。
这里不仅防守严密，更在持续不断地向外输送着某种加密数据！
“孩子们呢？”厉战突然打断周医生的介绍。
周医生愣了一下：“这个时间……大部分孩子在午休。少数几个在感统训练室进行康复活动。”
“去看看。”
感统训练室在一楼。隔音玻璃门内，色彩柔和，铺着柔软的地垫。几个孩子正在两位康复师的引导下进行训练。其中一个约莫五六岁、坐在轮椅上的小男孩吸引了厉战的注意。
那孩子非常安静，甚至过于安静了。他有一双极大的、黑曜石般的眼睛，但眼神空洞，缺乏焦点，只是呆呆地看着面前一堆五颜六色的积木，对康复师轻柔的引导毫无反应。他的四肢纤细，显得有些瘦弱。
但厉战的目光却定格在小男孩裸露在短袖外的手臂皮肤上——那里，沿着淡青色的血管走向，隐约可见几道极其细微的、已经淡化却仍可辨认的……陈旧性淤痕？形状古怪，不像是普通磕碰。
更让厉战心头一凛的是，小男孩的轮椅扶手两侧，各安装了一个不起眼的、皮肤接触式的传感贴片，连接线汇入轮椅后方一个小型的数据采集盒。采集盒上的指示灯，正以某种复杂的规律微弱闪烁着。
“那是小宇。”周医生的声音在一旁响起，语气如常，“他有严重的自闭倾向和感知觉失调，需要持续的数据监测来调整康复方案。”
好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厉战面无表情。那传感贴片监测的，恐怕绝不仅仅是心率或皮电反应那么简单。那数据的流向，是否也汇入了外面监控室里那异常的数据洪流中？
他仿佛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冰冷的味道——被精心掩饰的、拿活人当实验品的味道。
就在这时，训练室的门开了。林薇拿着一份文件夹走了出来。
她看到厉战，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镜片后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惊讶，随即恢复成一贯的平静无波，只是对着周医生和厉战微微颔首：“周医生。厉队长。”她依旧沿用旧称。
“林医生也在？”周医生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笑道，“正好，这位是新来的安保顾问厉战同志。林医生是我们特聘的心理干预专家，每周会过来两天。”
厉战的目光与林薇短暂相接。她的眼神深不见底，没有任何额外的情绪传递，仿佛两人只是最普通的初次见面的同事。但她握着文件夹的手指，似乎微微收紧了一下。
“林医生负责哪些孩子？”厉战开口，声音平稳。
“主要是一些有心理创伤或情绪障碍的孩子。”周医生代为回答，“比如小宇，就是林医生的重点跟进对象之一。”
厉战的心脏像是被冰冷的钳子捏了一下。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玻璃门内那个安静得过分的小男孩，投向那轮椅扶手上闪烁的数据采集盒。
林薇。黑石。加密数据流。带有陈旧性淤痕的孩子。
所有的碎片，在这个阳光明媚、充满童趣色彩的福利院里，勾勒出一幅令人不寒而栗的图景。
“厉顾问刚来，我先带他熟悉一下整体环境。”周医生对林薇笑了笑，示意厉战离开。
厉战最后看了一眼小宇，那双空洞的大眼睛似乎无意识地朝着他的方向转动了一下，又很快失去了焦点。
他拄着手杖，转身跟上周医生。背后，能感觉到林薇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他的背上，清冷，锐利，却又复杂难辨。
走在空旷安静的走廊里，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中甜腻的奶香味似乎更浓了。
但厉战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顺着脊椎缓缓爬升。
这座光鲜亮丽的“新芽之家”，根本不是一个单纯的福利院。
它是一个戴着温暖面具的实验室。一个流淌着加密数据的节点。一个可能比那废弃仓库更加黑暗、更加核心的漩涡。
而他这条“废掉的刀”，再次被精准地投送到了风暴的最前沿。
这一次，对手不再隐藏在阴影里，而是披着天使的外衣。
而林薇……她在这里面，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是执刀者，是守护者，还是……另一个身不由己的囚徒？
厉战握紧了手杖，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左腿的旧伤还在隐隐作痛。
但新的战争，已经打响。
这一次，战场是孩子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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