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钟声的余韵还在穹顶盘旋,那扇侧门再次开启。
蒋枫搀着一位年近八旬的老神父,一步一步,缓缓走出。
老神父身披绣着金色十字纹样的白色祭衣,银白的须发在透过彩窗的斑驳光影里,泛着圣洁的微光。他面容像经年的古木,沟壑纵横,却透着一种沉淀了世纪的慈祥与肃穆。每一步都慢,却沉,仿佛踏在时间的刻度上。
蒋枫安静地立在他身侧,清瘦的身子裹在宽大的白色蕾丝辅祭袍里,显得更单薄了。他小心翼翼地托着老神父的手臂,镜片后的目光专注得像是捧着一件易碎的圣物。
老神父在祭台前站定,面向台下。
信徒不多,稀稀疏疏,大多是头发花白、脊背佝偻的老人。他们的脸上刻着风霜,眼里却燃着同一种光——虔诚到近乎执拗的光。
老神父缓缓张开双臂,那动作古老得像一幅中世纪的壁画。他仰起头,望向高处那尊巨大的耶稣苦像,用苍老而悠扬的拉丁文,吐出了开篇的圣言:
“In nomine patris, et Filii, et Spiritus Sancti. Amen.”
(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阿门。)
“Amen!”
台下的信徒齐声应和。那声音不高,却异常整齐,在空旷的石头殿堂里撞出奇特的回响,嗡嗡的,像是来自地底深处的共鸣。
老神父深邃的目光扫过一张张仰起的脸,继续用那带着穿透力的苍老声音祝祷:
“pax vobiscum.”
(愿主与你同在!)
我身边的陈让立刻激动起来,腰杆瞬间挺直,与其他信徒一同躬身,声音洪亮:
“Et cum spiritu tuo.”
(愿主与你的心灵同在。)
好家伙!
我暗暗咋舌,斜睨了陈让一眼。这小子,藏得够深啊!平时看着挺不着调,居然真会拉丁语?这天主教家族几代人的熏陶,果然不是盖的。
老神父在祭台旁的椅子上缓缓坐下,蒋枫像一尊安静的石膏像,侍立一旁。
这时,一位容貌清丽、气质沉静得如同深潭秋水的女教友,步履轻盈地走上读经台。她双手轻轻扶住读经台边缘,声音清晰柔和,却能让最后一排的人都听得清楚:
“恭读创世纪!”
她翻开蒋枫递来的那本厚重得能当凶器的圣经,缓缓念起那开天辟地的古老篇章:
“……‘dixitque deus: Fiat lux. Et facta est lux.’……”
(天主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她的声音在空旷中流淌,仿佛真的带回了太初的混沌与第一缕破晓的光。
“……Verbum domini.”(这是上主的圣言。)
信徒们齐声回应,如同训练有素的合唱团:“deo grátias.”(基督,我们赞美你。)
接着,陈让整理了一下衣襟,神情是从未见过的庄重。他走上读经台,捧起那本厚重的圣经,清了清嗓子:
“恭读圣保禄宗徒致罗马人书。”
说完,他恭敬地在自己的额头、嘴唇和胸前,缓缓划了一个十字圣号。动作标准得像是演练过千百遍。
我觉得有趣,也学着旁边人的样子,笨拙地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指尖触到眉心朱砂痣的瞬间,那里又是一阵微不可察的灼热。
念完宗徒书信后,老神父撑着椅子扶手,颤巍巍地站起身。蒋枫立刻上前,稳稳地搀住他,两人慢慢挪到石栅栏前。
老神父换上了带着浓重口音的中文,温和,缓慢,像在给孩童讲故事,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他细细地为教徒们掰开、讲解今天的圣经篇章,哪些是隐喻,哪些是训诫,哪些是应许。那声音有种魔力,让人不由自主地屏息静听,连穹顶下飞扬的微尘都似乎落得慢了些。
稍作停顿后,老神父再次开口,声音里多了种接纳的慈爱,目光扫过前排几个穿着白衣的年轻人,包括蒋枫:
“Nunc ipsos in Ecclesiam recipimus, ut sint populus dei.”
(我们现在接纳他们加入教会,成为天主的子民。)
“天主子民”……
听到这几个字,我嘴角忍不住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复杂的笑意。
这称谓,放在不同的时空,不同的语境,由不同身份的人听来,味道可真是天差地别。
仪式的高潮,悄然而至。
一位五十来岁、气质沉稳、看似教会中坚的老人走到前面,展开一份名单,开始用清晰的声音念诵。
被念到名字的人,无论老少,都穿着洁白的祭衣,神情肃穆得近乎庄严,依次上前,跪在祭台前冰凉的石头台阶上。蒋枫也在其中,他低着头,脖颈弯成一个恭顺的弧度。
老神父离我很近,近到我能看清他手上每一道深刻的皱纹,和微微的颤抖。
他从一个精致的小银盒里,用拇指蘸取些许泛着柔和光泽的圣油。那油膏在昏暗光线下,流淌着蜂蜜般的光泽。
然后,他庄重地,缓慢地,在蒋枫光洁的额头上,画了一个十字。
动作很轻,却仿佛重若千钧。一笔,一划,横平,竖直。
我莫名联想到古以色列时代,先知撒母耳用角里的膏油,倾倒在扫罗和大卫头上——那是受膏,是分别为圣,是肩负使命的开始。
难道此刻,他们也是在接受某种“受膏”,要成为自己内心国度里的王?
敷油礼毕,蒋枫更忙了。他一手递过纯白的瓷盘,稳稳放在老神父手下,另一只手拎起小巧的银壶,将清水徐徐倒在神父苍老的手指上。洗毕,他抬高手臂,让老神父能用夹着的白巾轻轻擦拭。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安静、充满敬畏。
随后,他拿起一个黄铜摇铃。
那摇铃……
样式古朴,手柄细长,铃身镂刻着简单的花纹。叮铃一声脆响——那声音,那形制,竟和我们道教正一派法师开坛做法时用的法铃,有八九分神似!
此刻,这东方的法器(或者说,是东西方宗教器物发展史上奇妙的巧合),出现在这西式的圣堂里,服务于一位天主教的弥撒,真是……奇妙到诡异的交融。
老神父开始以极低的声音念念有词,那是拉丁文的祝圣祷词,神秘而快速。当他伸出手,覆在圣杯和那块无酵的麦面饼上时——
“叮铃!”
蒋枫手中的摇铃清脆响起。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无形的指令。唰的一声,全体信徒,如同被同一根线牵动的木偶,齐刷刷地跪下!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那块面饼和那只杯子上,眼中充满了近乎战栗的敬畏。
老神父一手抬起圣杯,另一只手将那块麦面饼举过头顶,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量:
“hoc est enim corpus meum, quod pro vobis tradétur.”
(这就是我的身体,将为你们而牺牲。)
“叮铃!叮铃!叮铃!”
摇铃再次响起,一连三声,一声比一声悠长清脆,在寂静的教堂里撞出回音。信徒们的目光死死追随着那块被高高举起的面饼,仿佛那不是食物,而是……神本身。
当老神父举起盛着殷红葡萄酒的圣杯时,摇铃第三次响起:
“hic est enim calix Sánguinis mei, novi et ?térni testaménti, mystérium fidei, qui pro vobis et pro multis effundétur in remissionem peccatorum.”
(这杯就是用我的血,所立的新而永久的盟约之血,信德的奥迹,将为你们和众人倾流,以赦免罪恶。)
紧接着,一连串更为急促、清越的铃声响起!“叮铃叮铃叮铃——”
仿佛在急切地宣告,一个伟大到无法言喻的奥迹,就在此刻,在此地,完成了。
信徒们纷纷站起,脸上带着混合了敬畏、感恩与狂喜的复杂神情,齐声咏唱起圣歌。庄重、恢弘、带着中世纪复调影子的旋律,在石头穹顶下交织、升腾、回荡。
老神父极其恭敬地,先吃下那被称为“基督圣体”的麦面饼,再饮下杯中被称为“基督圣血”的葡萄酒。他的表情肃穆到近乎痛苦,又幸福到近乎悲伤。
随后,他取出一盘事先祝圣好的小圣体(更小的面饼),走到石栅栏前,开始分发给排队上前的信徒。
每一位信徒都虔诚地仰起头,张开嘴,闭上眼睛,等待那一小片“麦面饼”落入舌上。那姿态,像雏鸟等待哺育,像罪人等待赦免。
蒋枫手持一个闪亮的铜盘,紧随在老神父身侧。每当老神父将圣体放入一个信徒口中,蒋枫就迅速将铜盘小心地接在那人的下巴下方。
“亵渎”……
这个词又一次跳进我的脑海,带着冰凉的刺感。
不同的信仰,对于“神圣”与“亵渎”的定义,都划着不容丝毫逾越、违逆即万劫不复的底线。那么,我今天踏入这里,本身是否就已构成了一种“亵渎”?而我体内那属于另一个至高神系的力量,安静地旁观这一切,甚至与那苦像有过无声的交流……这又算是什么?
漫长到仿佛没有尽头的仪式,终于到了尾声。在信徒们最后一遍宛如叹息的歌声中,我悄然起身,没有惊动任何人,像一个误入圣殿又悄然离去的幽灵,转身走出了那扇厚重的大门。
外面的阳光,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站在教堂门口的台阶上,深吸一口气。
空气里是熟悉的、属于凡尘的味道——汽车尾气的微呛,路边小吃摊飘来的油辣子香,尘土被晒暖的气息,还有远处菜市场隐隐约约的喧嚷。
活生生的,吵闹的,属于人的世界。
我抬脚,快步朝着清州一中的方向走去。脚步越来越快,几乎要跑起来。
还是回去好。
回去抱着我的桐木古筝,指尖划过冰弦,流淌出《高山流水》或《渔舟唱晚》。
回去翻开那本翻烂了的《三国志》,在曹孟德的“宁我负人,毋人负我”与刘玄德的“勿以恶小而为之”之间,寻找属于我自己这个“曹家人”的处世之道。
这跨越了东西方、交织着神性与人性、充满了象征与奥秘的诡异半日,就当是我这跌宕青春里,又一笔光怪陆离、说不清道不明的注脚吧。
教堂的阴影,被彻底甩在了身后。
但某些东西,似乎已经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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