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版”二字刚落，七座石幢忽然自内向外崩解，
不是倒塌，而是“拆解”——
每一块砖石都反写着“七”字，
此刻像被无形拣字工一枚枚拔起，
叮叮当当滚到我脚边，
排成一条冷冰冰的铅字河。
河水不流，只退。
每退一寸，便露出下方更深的墨槽，
槽里沉着一整副拆散的版：
木梢、铜楔、铅字、纸垫……
每一件都刻着我的名字，
却反向，
像被岁月反钉的倒影。
我弯腰，拾起最靠近的那枚铅字——
竟是“心”字，
然而底部被刀削去一脚，
只剩“必”字半截，
像有人提前把“心”拆成“刀”，
等我亲手补完这场杀戮。
字一入手，
整条铅字河忽然“咔啦”一声合拢，
化作一只巨大的拆版刀，
刀背无刃，
却排满反写“七”字锯齿，
锯齿一张一合，
像替谁校对最后一行死亡。
刀柄自发递到我掌心，
冰冷得没有一丝重量，
却在我指缝间长出七根血线，
血线沿刀背游走，
每游一寸，
便有一枚铅字从刀背跳出，
落地成影，
影子里站着七年前的我——
尚未被排进遗诏，
尚未被雪埋，
尚未被自身印刷成碑。
七个影子同时抬头，
用同一口声音问我：
“拆版先拆谁？”
我答不出，
只能握紧刀柄，
任锯齿自己寻找缝隙。
第一齿落下，
对准我胸口那枚填平的空白——
“咔！”
铅封碎，
七枚冷铅飞溅，
在空中排成一行新字：
“拆版即拆命，
拆命即拆字，
拆字即拆自身。”
字成，刀转，
第二齿落下，
对准我左手腕——
“咔！”
一缕白羽从伤口飞出，
羽根带一滴墨，
墨里倒映着父亲最后那夜的脸：
他正把“第七子”从族谱里剜下，
却抬头对我笑，
笑得像在完成一次校样：
“别怕，
只是拆行，
不是拆你。”
第三齿落下，
对准我喉咙——
“咔！”
一枚“印”字从喉结滚出，
落地成石，
石上刻着第144章那行小字：
“校完。”
石一落地，
七座石幢残影重新聚拢，
却不再成狱，
而是化成一座巨大的版台，
台中央摆着一副空框架，
框架四角的楔口各悬一滴血，
血珠不落，
只等我把“自己”最后一块活字
填进去。
我抬脚走向版台，
每一步，脚下便生出一枚反向铅字，
字皆“七”，
却一笔一划被拆得支离：
一点、一横、一竖钩……
像七具尸体被拆成七十七块，
再按部首重新排队，
等我用刀尖把它们推回死亡。
版台边缘，
母亲的声音忽然从框架里浮起：
“拆版先拆名，
名拆完，
你就不再是第七子，
只是一块废铅，
可回炉，
也可永沉墨槽。”
我点头，
把拆版刀平放，
刀背对准自己眉心——
那里还嵌着一枚看不见的“七”，
是父亲用指甲划的，
是母亲用铜钱浇的，
是雪夜用印刷机
反复压印的。
刀齿落下——
“咔！”
眉心裂开，
却没有血，
只掉出一枚极小的铅孔，
空里反刻着“七”字，
像被岁月掏空的墓碑。
铅空一落地，
整座版台忽然“嗡”的一声合拢，
框架收紧，
血珠滴落，
恰好落在那枚铅空上，
“嗤——”
青烟起，
铅空被血铸成最后一枚活字——
正面是空白，
反面是“七”，
像替我保留最后一丝
可被印刷的
杀机。
字成，版合，
拆版刀自行崩解，
碎成七段，
每一段落地都化作一座小雪坟，
坟头各插一根无字木梢，
梢尖对准我，
像七根等待署名的
死亡校样。
我伸手，
把眉心那道裂口抚平，
裂口却先一步愈合，
愈合处留下一块平整的空白，
空白边缘印着一圈细小齿痕——
那是拆版机最后留下的
咬印，
像替我盖上一枚
“已拆”的章。
风起，
七座雪坟同时被吹散，
散成七股白烟，
烟里浮着同一行反向小字：
“第145章，
——拆版完毕，
待重排。”
白烟掠过，
版台、框架、血珠、铅空……
统统被卷走，
只剩我站在原处，
脚下是一整张刚被拆完的
空白印张，
纸面带着齿痕，
带着墨香，
带着我身上拆下的每一厘铅，
却不再有任何字。
我弯腰，
拾起那张空白，
对折，
再对折，
折成一枚小小的“无字碑”，
塞进胸口那道平整的空白里。
碑一入体，
心跳忽然慢了一拍，
像被抽走最后一块活字，
却又在下一拍
重新归位——
只是归位的声音
不再是“七”，
而是一枚
平整的
“空”。
我抬头，
天已正午，
雪却开始 inverse 下落——
雪片不是从天而降，
而是从地心升上高空，
每一片都反刻着一个“七”，
却在升空途中
被阳光一点点抹平，
最终化成真正的
空白。
最后一雪片抹平的一瞬，
我听见远处传来“咚——”一声，
像有巨大印床终于合拢，
又像有人把新版
放入第一行机括。
声音落地，
我脚下裂出一道细长缝隙，
缝里排着七枚全新铅字，
字皆正向，
只等我去拾起——
第一枚：
“杀”
第二枚：
“我”
第三枚：
“以”
第四枚：
“成”
第五枚：
“字”
第六枚：
“以”
第七枚：
“活”
我弯腰，
把七枚字按顺序拣起，
合于掌心，
合掌——
铅字冷得发蓝，
却在我掌心里
慢慢化成一滴
极浓极浓的
墨。
墨滴落，
落在脚下那道缝隙，
缝隙立刻合拢，
合拢处浮出一行细小章名：
“第146章
——重排。”
我抚胸，
胸口空白平整，
再无“七”字，
只剩一枚被拆完的
拆版刀齿印，
像替我预留
下一行
任意可被印刷的
杀机。
第七子，
于拆版尽头，
封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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