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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才不是大天狗呢(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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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门常行堂众。夏末于常行堂。大念佛申事。

佛前如法引声后门子。无前无后经读也。

是山门古老传天狗怖申也。」

……

早在西行法师那支仿佛看透红尘的樱枝,消失在赞岐蜿蜒山道尽头的几日后,崇德所居的海边木屋,似乎被某种无形的雾霭悄然笼罩。表面上,一切如常——波涛依旧拍打着崖壁,海风依旧带着咸腥味穿过板缝,守卫依旧在远处如雕塑般静立。但崇德自己知道,有些东西,在听闻仇敌覆灭的短暂快意如潮水般退去后,正从心底最阴暗的角落,缓慢而坚定地滋生出来。

起初,那快意确实像一剂猛药。他提着笔,面对粗糙的纸张,往日那些为了打发无尽光阴、兼带着一丝对死后世界模糊畏惧才勉强抄写的佛经,似乎都顺眼了些。墨汁饱满,笔锋流转间,他甚至感到一种近乎狰狞的舒畅。信西老贼被逼切腹!源义朝众叛亲离!这些画面在他脑中反复上演,每一次勾勒仇敌末路的想象,手腕下的力道便重一分,字迹时而狂放如刀剑劈砍,时而又工整刻板得如同墓碑上的铭文。

“南无……妙法莲华经……”他低声念着经文名目,嘴角却牵起一丝扭曲的弧度。那“南无”二字,在他心里早没了顶礼的虔诚,倒像是两声冰冷的嗤笑。他哪里是在忏悔罪过?分明是将积压了数十年的愤懑、屈辱、不甘,还有那毒火般的仇恨,统统研磨进墨里,再倾泻到纸上。每一笔,都是对过往的凌迟;每一划,都是对未来的诅咒。这浩如烟海的经文,成了他专属的、无人能懂的宣泄场。可惜,无人窥见这庄严梵文下奔流的岩浆,连偶尔投来一瞥的监视者,也只当这前天皇终于“认命”,开始潜心向佛了。

白日里,他重复着这扭曲的“修行”。可一旦搁笔,屋内沉寂下来,海潮声单调地重复,空虚便如同冰冷的藤蔓缠上心头。于是,夜晚的梦境变得愈发清晰、暴烈。他不再仅仅旁观,而是亲自“参与”其中。梦里的他,有时身穿褪色的禁里旧袍,手持虚幻的长刀,在燃烧的白河北殿废墟上追逐着信西仓皇的背影,最终一刀斩下那颗满腹阴谋的头颅;有时又置身于荒郊野岭,看着源义朝被昔日家臣从背后刺穿,鲜血喷溅,那张总是沉稳的脸因惊愕而扭曲。梦中的复仇酣畅淋漓,快意无比,他甚至能听见自己沙哑的笑声在梦境中回荡。

然而,鸡鸣破晓,木窗缝隙透入第一缕惨淡的天光,梦境便如泡影般碎裂。他睁开眼睛,触手是冰冷坚硬的木板,入耳是单调乏味的海浪。喉咙里没有笑声,只有一夜紧咬牙关留下的酸涩。巨大的落差几乎要将他撕裂。梦里他是执刀的复仇者,醒来却仍是这四壁之内,连呼吸都需小心翼翼的囚徒。这认知比任何刑罚都更折磨人,一点点啃噬着他残存的理智。

“这不是朕该待的地方……不是!”他曾在无人时,用拳头狠狠捶打自己的额头,直到眼前发黑。可他有什么力量?反抗?那不过是加速自己沦为枯骨罢了。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仇恨是支撑他这具行尸走肉唯一的东西,他必须活着,哪怕像阴沟里的苔藓,也要活着等到……等到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种无望的等待,本身就是一种酷刑。

就在这种日复一日的煎熬中,某天下午,当他例行公事般翻检着那些积压的经卷之时,指尖忽然触到一叠纸张深处某种异样的粗糙感。他拨开上面几本崭新的《法华经》抄本,从最底下抽出了一册东西。

那甚至不能称之为一本完整的“经卷”。它没有封面,边缘破烂得像被老鼠啃过,纸张是一种沉黯的深褐色,仿佛浸透了数百年的潮气与灰尘,脆弱得一碰就可能碎成齑粉。大部分区域墨迹模糊晕染,糊成一团团难以辨认的污迹,散发着一股陈年霉变混合着微弱奇异腥气的味道。崇德皱起眉,正想将它丢回角落——这种东西,连当引火纸都嫌呛人——眼角的余光却猛地被一点异样抓住了。

在那大片污浊混沌的中央,竟有一块约莫巴掌大的区域,呈现出一种极不协调的“干净”。不是纸张本身崭新,而是上面的字迹,清晰、工整,墨色沉静,仿佛昨日才写就,与周围那历经沧桑的模糊混沌的符号形成了刺眼的对比。如同污泥潭中突然浮现出一块光滑冰冷的黑曜石。

鬼使神差地,他将它凑近昏暗的光线下,眯起早已有些昏花的眼睛,费力地辨识起来:

「觉大师自大唐引声念佛御相传归朝之时。

于船中有虚空声告云。我名摩多罗神。即障碍神也。

我不崇敬者。不可遂往生素怀云。

我崇敬者……」

文字至此戛然而止,后面又是大片模糊。崇德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佛学修养平平,但“摩多罗神”、“障碍神”这些字眼,带着一种直抵本能的、不祥的冲击力。而“不可遂往生素怀”与“我崇敬者”之间那充满暗示的留白,更像是一道幽暗的裂缝,吸引着他向内窥探。尤其是“往生”二字,像一点冰冷的火星,溅落在他那早已干涸龟裂、只剩功利计算的心田上。

“障碍神……崇敬……往生……”他喃喃重复,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藤,悄然缠绕上来:难道,积累“功德”,虔诚“崇敬”,真的能打动某些不可言说的存在,换取些……什么?哪怕不是生前的逆转,只是死后魂魄的安宁,或者,一线极其渺茫的、连他自己都不敢深想的“可能”?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疯狂生长。他猛地看向案头那些堆积如山的、自己“呕心沥血”抄录的经卷。往日只觉得是负担,是表演,此刻却仿佛看到了某种“资本”。一个大胆的、混合着最后一点可怜算计和绝望期盼的计划浮现出来:将这些经卷,这些凝聚着他“虔诚”与“心血”(尽管本质是怨恨)的“功德”,设法送到京都,进献给有分量的大寺!

这举动有多重意味:对外,是彰显他这位“流放罪人”真心忏悔、潜心向佛的姿态,或许能稍微软化一些舆论,哪怕不能,至少也能让那些自己曾经的敌人心中不快;对内,是他对自己的一种交代——看,朕并非全然无用,朕仍在“修行”,仍在积累“资粮”;更深层,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那是一种极其隐晦的、向某个不可知存在的“献祭”与试探,仿佛在说:看,我在做“善事”了,我在“崇敬”了,那么,所谓的“障碍”,是否能为我让开一条路?哪怕只是魂魄的归路?

当然,此时的他,对京都的真实情况,对天狗的盘算,对那卷“干净”得诡异的残经背后可能代表的含义,一无所知。他被禁锢在这方寸之地,信息来源仅限于其他人愿意让他知道的只言片语。这个计划,与其说是谋略,不如说是一个溺水者抓住的、可能同样是陷阱的浮木。

后来的发展,便是那场由菅牧典精心导演的残酷戏弄。“经书被山贼劫掠”、“平家武士当众践踏撕毁”、“侍妾被夺”……一连串真假难辨、极尽羞辱的消息,通过信使之口,如同烧红的烙铁,一次次烫在崇德早已绷紧到极致的心弦上。每一次“噩耗”传来,他都能“恰好”看到信使脸上那恰到好处的愤慨与不忍,却不知那正是表演的一部分。他心中那点本就扭曲畸形的“善念”火苗,在这些“打击”下彻底熄灭,连灰烬都被怒风吹散。取而代之的,是更炽烈、更疯狂、更不顾一切的恨火,这恨火焚烧掉了他最后的犹豫与算计,让他像扑火的飞蛾般,决绝地投身于与天狗“合作”的深渊。他以为自己在利用妖怪的力量,却不知从始至终,自己才是被围猎、被塑造的那一个。

按常理,剧本至此,一切仍应在饭纲丸龙与菅牧典的掌控之中。她们一个胸怀大志(或曰野心),一个精于算计,将崇德视为一枚有用的棋子,用以搅动人类世界的风云,趁机为天狗一族谋取更大的活动空间与话语权。她们导演着“神迹”,散布着流言,看着恐怖的传说逐渐发酵,自觉一切尽在掌握。

然而,无论是威严的大天狗,还是狡黠的管狐,都未能察觉到,在更高、更幽暗的维度,一双眼睛早已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那目光并非来自她们所能料到的任何一方势力——既非人类朝廷,也非其他妖怪巨头,甚至与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明”也迥然不同。祂更古老,更隐秘,更……乐于见到“障碍”的产生与运行。

早在饭纲丸龙那颗不安分的心开始为族群谋划“更广阔天地”,试图让天狗变为更能影响外界棋局的力量时,她们就已经落入了这位存在的观测场。祂并非刻意谋划了所有细节,只是轻轻拨动了命运的琴弦,让那卷记载着祂名号与性质的“障碍之经”,在恰当的时机,“偶然”地出现在了恰当的人面前。这位存在,即是秘神——摩多罗隐岐奈。

……

又是一个按照菅牧典的安排,在人前“显圣”归来的夜晚。所谓的“显圣”,无非是在特定村落附近,由天狗用幻术制造光影,让崇德穿上特制的、带有夸张长鼻和红面纹路的伪装,站在高处发出一些含混而充满恨意的宣言。每次表演结束,回到这囚笼般的木屋,崇德都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虚无。肉体并不十分劳累,但那种灵魂被抽离、被当作戏偶摆弄的感觉,让他恶心。

油灯如豆,在穿堂的风中明明灭灭,将他的影子扭曲地投在斑驳的墙上,像一个挣扎的怪物。他瘫坐在冰冷的席上,望着那簇微弱跳动的火苗,仿佛看到了自己可笑又可悲的一生。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在空寂的屋里自言自语:

“呵……呵呵……朕,堂堂……曾经的天皇……如今却要披着这鬼画符般的皮囊,学那山精野怪嘶嚎……与妖魔为伍,同流合污……真是,斯文扫地,祖宗蒙羞……” 自嘲中浸满了化不开的苦涩与麻木,还有一丝连自己都厌恶的、对这份“合作”的依赖。

就在这时,那个声音出现了。

并非从耳朵传入,而是直接在他脑海的“深处”响起。音色奇异,似是女声,又带着空灵的回响与多重叠音,既似贴耳低语,温柔缱绻,又仿佛从意识最底层、从骨髓里泛起,冰冷而诡秘:

“同流合污?这个说法,真有趣。”声音似乎带着一抹温和的笑意,那笑意却让人脊背发凉,“为何不换个想法……或许,你从来就是这‘污流’的一部分呢?只是如今,才看清了自己的颜色。”

“谁?!”崇德浑身汗毛倒竖,瞬间从自怨自艾中惊跳起来,厉声喝道,惊恐地四下扫视。屋内空空荡荡,只有他的影子随着他剧烈的动作在墙上狂乱舞动。

那声音似乎对他的反应感到愉悦,轻笑了一声,那笑声直接在颅腔内回荡:“我?我不就在你‘背上’吗?这么久了,都没感觉到吗?这份……重量,这份‘注视’。”

背上?!崇德猛地反手向后抓去,只摸到自己的肩胛和粗糙的衣料。什么都没有!没有实体,没有温度,没有重量!可是……经那声音一提,一种怪异的感觉骤然清晰起来——仿佛真的有一道冰冷、粘稠、无形的“视线”,如同湿透的蛛网,紧紧贴附在他的后颈、肩背,甚至渗入脊椎。那不是物理的重量,而是某种存在感的压迫,让他瞬间汗毛倒竖,心脏狂跳得要炸开胸腔。

“放……放肆!妖孽!给朕滚出来!”他色厉内荏地嘶吼,声音却止不住地颤抖。

“嘘……安静。”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竟让他狂跳的心略微平复了一丝,但恐惧丝毫未减,“让我们回到刚才的问题。为何你如此执着于区分‘你’和‘妖魔’?”声音循循善诱,如同最危险的导师,“看看你的现状:与你口中的‘妖魔’订立契约,依赖她们的力量才能呼吸,被你所曾统治的‘子民’畏惧、唾弃、唯恐避之不及。你的存在本身,于这世间的‘常理’、‘秩序’而言,难道不正是一个碍眼的‘异数’,一道不该存在的‘障碍’吗?这样的人生,这样的存在方式,不是‘妖怪’,又该是什么呢?或者说,与‘妖怪’又有何本质区别?”

崇德张大了嘴,想怒吼,想驳斥,想维护最后一点属于“人类天皇”的可怜尊严,但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那声音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锥,精准地刺破了他用来自我安慰的所有借口和那层早已千疮百孔的尊严薄纱,将血淋淋的实质暴露出来。他在思考,或者说,那声音正在强行将一种全新的、可怕的认知,塞进他的脑海。

声音并不需要他的回答,似乎很享受他此刻的挣扎与沉默,用某种讲述古老史诗般的平缓语调说道:

“你知道‘天狗’,对吧?你接触的那些,监视你、利用你的饭纲丸龙和她的部下,她们确实是天狗的一种,生于山林,拥有力量。但‘天狗’这个名字,所承载的意义,远比你想象的……要复杂,也要沉重得多。”

崇德混乱的思绪下意识地聚焦于此。天狗,他当然“认识”,那是他现在的“合作者”兼监视者。

“想象一下,在非常非常久远的过去,”声音娓娓道来,却带着冰冷的、抽离情感的质感,“在这片土地还被称为‘苇原中国’,大部分区域笼罩在蛮荒与神秘之中时,生活着许多不同的族群。他们祭祀着与后来的神明不同的‘土着神’,遵循着与如今迥异的生活法则。他们是这片山林河海更早的主人,或者说,与这片土地浑然一体。”

声音微微停顿,让那幅古老蛮荒的画卷在崇德脑中展开。

“然而,时光流转,‘变化’来了。掌握着新耕作技术、新社会组织形式、新神话体系的族群悄然出现。战争、融合、驱逐……漫长的拉锯之后,曾经的先民们,那些战败者、不适应者、不愿改变者,失去了平原沃野,被迫退入更加险峻的深山、荒岛、密林。他们成了被主流排斥、被蔑视、被刻意遗忘的‘化外之民’、‘被差别民’、‘障碍之民’。”

“他们在严酷的自然环境与世人的冷眼偏见中挣扎求存,形成独特的风俗、语言和信仰。久而久之,在‘平地人’的口耳相传里,这些难以理解的‘山民’、‘海民’,结合本土的妖怪传说,被赋予了各种光怪陆离的形象——偷小孩的山姥、力大无穷的山童、栖息河川捉弄路人的河童……以及,健步如飞、善法术、时而给予指引(有时是带来灾祸)的天狗。”

崇德屏住了呼吸,他隐约听过一些关于“土蜘蛛”、“国栖”之类的古老传说,但从未将这些与眼前强大而有序的天狗族群联系起来,更未曾从“被压迫者”的角度去理解过。

“其中的‘天狗’之名,在这些诸多污名化的称谓中,或许因为偶尔展现的、超越常人的能力,甚至一丝丝看似善意的举动(无论动机如何),反而显得稍微‘体面’些。但他们‘障碍之民’的本质,从未改变。他们并非你所见的天生地养而成的‘妖怪’,却在漫长的岁月里,被世人心中固化为与妖怪无异的‘恐怖象征’和‘麻烦来源’。”

声音再次靠近,如同最知己的密友在耳畔低语,说出最诛心的话语:

“那么,现在,请诚实地面对自己:被流放至这天涯海角,远离京都的繁华与权力中心,与你所畏惧又依赖的‘精怪’朝夕相对,被曾经跪拜你的臣民彻底遗忘乃至诅咒,心中只剩下毁灭与复仇火焰的你……扪心自问,你与那些被排斥在历史边缘、生存于偏见夹缝中的‘障碍之民’,在命运的本质上,又有何区别?你,难道不正是他们中的一员吗?一个被放逐到‘此世’之外,内心充满‘障碍’的……‘王’?”

“不……不是……朕是……朕是……”崇德如遭五雷轰顶,踉跄后退。他想否认,想咆哮,想拿出“天皇血脉”、“神圣后裔”来反驳,但所有的言辞在那声音揭示的、无可辩驳的命运轨迹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那声音不是简单的指责,而是将他的一生,放置到了一个更宏大、更悲怆的历史叙事中,让他看到自己并非特例,而是一个漫长压迫链条上,最新的一环。这种认知带来的冲击,远比单纯的辱骂更让他崩溃。他呆立当场,面容惨白,瞳孔涣散,半晌吐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那存在似乎很欣赏他这副世界观崩塌的模样,过了好一会儿,才等到崇德从巨大的震撼中勉强扯回一丝神智,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问句:“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何……要对朕说这些……”

一声低沉、愉悦、仿佛多重声部合唱般的笑声在意识深处荡开。“我是什么?你心中……真的毫无头绪吗?仔细看看你得到的那卷‘经书’,反复品味那些为你而‘清晰’显现的文字……‘摩多罗’……‘障碍’……‘神’……”

声音渐渐低徊,余韵悠长,最终如同沉入深海的石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但那种“注视感”,却并未离开,反而更加清晰、沉重地烙在他的背脊,仿佛真的有一个无形的存在,正趴伏在那里,冰冷地微笑着。

崇德猛地一个激灵,像是从梦魇中惊醒。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到那堆经卷旁,颤抖的手指疯狂翻找,终于再次抓住了那本残破不堪的古经。

昏暗的光晕下,他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之前那块写着“摩多罗神”相关文字的、异常“干净”的区域,此刻竟然一片空白!不是墨迹褪色,不是纸张磨损,而是那片区域与周围历经沧桑的污浊部分浑然一体,平滑连贯,仿佛那里从来就没有过任何字迹,之前所见不过是他在精神重压下产生的幻觉!

冷汗瞬间淌下。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攫住了他。他强迫自己死死盯住卷面,将脸几乎贴到那粗糙脆弱的纸上,瞳孔收缩,去审视那些原本被他视为无意义污渍的边角、夹缝、墨迹晕染的边缘。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当他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心神因为恐惧和求知欲(或者说是某种牵引)而异常敏锐时,那些扭曲、模糊、一团团如同蝌蚪或霉斑的“污渍”,在他眼中似乎……开始“活动”起来。不是物理的活动,而是其笔画结构、勾连方式,忽然呈现出一种陌生的、但又隐隐熟悉的规律。

他猛地倒吸一口凉气!他想起来了!这种笔画结构,他并非完全陌生!不是在正统的汉籍或佛典中,也不是在和歌的假名里,而是在……在他年少时,或许在皇宫某个积满灰尘的偏殿收藏的、被列为“异国图志”或“边裔风土记”的冷僻杂书中,惊鸿一瞥地见过类似的符号!那些书里记载的,是被视为“野人”、“山民”、“国栖”等化外之民使用的、早已不被主流文字体系所容的古老记号!那是被驱逐到深山、被历史书写刻意抹去的“被差别民”可能使用的文字!

这个认知让他通体冰凉,仿佛窥见了某个被深深埋葬的禁忌。而更诡异、更无法理解的事情紧接着发生:当他努力聚焦心神,试图去“理解”这些扭曲符号时,完全没有任何学习的过程,那些符号的含义,竟仿佛自然而然地,直接流入了他的意识!不是翻译,不是解读,而是“知晓”!

他忍不住开始低声诵读那些勉强可以连贯起来的段落,声音干涩、颤抖,如同破损的风箱:

“……山裂……川泣……祖灵之目……常暗……平人之犁……焚我社树……逐我于……石之渊……”

每当他磕磕绊绊地读出一小段,被他诵读的那一小片区域的文字,就会像是完成了某种“使命”般,连带着纸面一同消失,不留痕迹。与此同时,并非具体的画面或故事,而是一段段破碎的、充满极端强烈情绪的“感知洪流”——那是被压缩到极致的情感与体验:被火把与刀剑驱赶出家园时,脚底摩擦粗粝砂石的剧痛与回头望见冲天烈焰的绝望;在严寒深山挣扎求食,吞咽苦涩根茎时喉头的烧灼与腹中如刀绞的空虚;躲在树后,眼睁睁看着“平地人”的猎人拖走族中孩童时,指甲掐入树皮直至流血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的压抑愤恨;对早已模糊的、水草丰美的故土的疯狂眷恋;对外来神系信仰取代土着神祭祀的深入骨髓的怨怼;还有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累积了数十数百代人的、如同山岩般沉重冰冷的集体孤寂与仇恨……

这些“记忆”碎片,其情感的浓度与惨烈程度,让他这个自诩饱经磨难、怨恨深重的“前天皇”都感到灵魂战栗,几乎要尖叫出声。那不是一个个体的仇恨,而是一个庞大族群在漫长时光里被挤压、被剥夺、被侮辱的所有痛苦总和,沉重得足以压垮任何单独的心灵。

可他停不下来。

就像在沙漠中濒渴的旅人看到海市蜃楼中的清泉,明知可能是幻觉,却无法控制扑过去的欲望。明明知道这些涌入的“记忆”充满了痛苦、怨毒与毁灭欲,正在猛烈冲击、污染着他本就不稳定的意识边界,他却无法抗拒那种诡异的吸引力和完整感。仿佛阅读和吸收这些,能填补他内心那个因为皇位被夺、众叛亲离而撕裂的巨大空洞;能让他更“理解”自己那无处安放、仿佛凭空产生的怨恨,究竟与何等浩瀚的古老伤痕相连;更能让他获得一种扭曲的“认同”——看,不止我一人如此痛苦,我的恨,并非无根之木,它如此深沉,如此……“正当”。

他彻底沉溺了进去。

白天,他依然勉强支撑着,按照菅牧典的安排,进行着那些越来越熟练却也越发麻木的“显圣”表演,在特定村落外制造恐慌,念诵那些天狗为他准备好的、充满恨意的台词。但回到这间孤寂的木屋,他便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油灯常明,他佝偻着背,几乎将脸埋进那卷越来越薄、字迹越来越少(或者说,是“转移”到他脑中越来越多)的古经里,口中念念有词,发出无人能懂的古老音节和破碎词句。眼神时而空洞无物,仿佛灵魂已游离天外;时而又爆发出骇人的、野性而狰狞的光芒,那光芒不属于“崇德天皇”,更像是某种集体意识的愤怒投射。

他开始出现明显的言行不一和逻辑混乱。有时会对着空荡荡的墙角,用那种古老语言的腔调,急促地说着什么,仿佛在与无形的幽灵对话;有时又会突然用“朕”的口吻,厉声质问虚空中的“天津神”为何不公;偶尔,他甚至会盯着自己骨节分明、因为长期握笔而有些变形的手,露出困惑迷茫的神色,喃喃道:“这手……握过笏板,也握过笔……现在,该握什么?……山姥的柴刀?……天狗的团扇?……还是……”

监视他的妖怪并非没有察觉这些异常。一位妖怪在一次听到崇德在屋内用古怪腔调发出似哭似笑的低吼后,忍不住向菅牧典汇报:

“参谋大人,赞岐院……最近似乎不太对劲。总是一个人对着破经卷嘀嘀咕咕,说些完全听不懂的话,眼神也怪吓人的。是不是……念佛念得有些癔症了?”

当时的菅牧典正忙于筹划下一步“神迹”和流言散布的细节,闻言只是不以为意地摆了摆她那毛茸茸的狐尾,嘴角甚至勾起一丝算计的笑:“哦?癔症了?那不是更好吗。一个半疯的、充满仇恨的前天皇,扮演‘复仇者’岂不是更逼真,更能让人相信?只要他还记得仇恨,还能按照我们的示意去行动,管他脑子里念的是佛经还是咒语。继续观察,只要他不试图逃跑或自杀,就不用特别理会。”

她完全没把崇德的异常当回事,更未曾想过要去仔细检查那卷看似普通的残破古经。在她看来,那不过是崇德精神寄托的普通旧物,甚至可能是他从哪个角落翻出来的垃圾。她低估了“信仰”和“认知”本身所能蕴含的、超越感知的恐怖力量,也低估了那位秘神投下的“石子”,能在一个人(尤其是心怀极致怨恨的人)的意识海洋中,激起何等滔天的、混合了历史沉淀物的巨浪。

她不知道,崇德的意识深处,正在经历一场无声却天崩地裂的风暴与重构。虽然名义上,“崇德天皇”这个基于过往记忆和自我认知的主体意识尚未被彻底抹去或吞噬,依旧占据着表层的“驾驶席”,但他思维宫殿的基石、墙壁、乃至每一件家具,都正在被强行填入的、属于无数“他者”的砖石——那些被差别民数百上千年累积的血泪、苦难、风俗碎片与集体仇恨——所挤压、覆盖、改造。

过多且彼此矛盾冲突的意识碎片在他有限的意识空间里激烈冲撞,让他对外界刺激的反应变得越来越迟钝、怪异、不合逻辑。他时常陷入长时间的呆滞,对外界呼唤毫无反应,唯有那双眼睛深处燃烧的恨意,变得越来越趋向于某种非人的、抽象的、仿佛承载了亘古以来所有“不公”与“反抗”的狰狞集体意志。

然而,这种濒临崩溃的混乱状态,似乎也并非那位幕后观察者所乐见的最终结果。纯粹的混乱无法形成有效的“障碍”,更像是一团无序的噪音。在某种更高层面力量的悄然引导与“梳理”下,这些强行融合的、充满矛盾的“怨恨”质料,开始自发地寻找一个共同的、极其强烈且清晰的宣泄口与凝聚核心。

通过日复一日近乎自虐般的诵读(那更像是一种献祭式的仪式)、吸收那些古老文字中蕴含的集体痛苦记忆、以及持续不断的自我暗示与诘问,崇德在无意识中,进行着一场残酷而彻底的自我洗脑与意识重构。

一个能够勉强统合所有破碎意识、平息内部冲突、赋予所有痛苦一个“意义”和“方向”的“终极答案”,如同深海中的怪物缓缓浮出水面,逐渐在他灵魂的深渊里浮现、凝聚、固化:

我,是显仁,也是所有被驱逐、被遗忘、被诅咒之灵的汇集。

我,是天皇,也是被踩在尘埃里的“障碍之民”。

我,是人,也是妖,更是世人恐惧所投射出的“天狗”化身。

我,是皇权斗争的失败者,也是历史伤痕的活体祭品。

我,是个人怨恨的顶点,也是集体仇恨的宣泄点。

我,即是“不公”的产物,“复仇”的意志,“毁灭”的具现。

我,要让所有施加迫害者、制造不公者、高高在上的“胜利者”与“秩序维护者”,品尝同样的痛苦,坠入同样的深渊!

我,即是——大天狗!

当这个融合了个人悲剧与历史悲情、扭曲到极致的认知最终稳固下来,成为他新意识不可动摇的基石时,那本残破的古经也恰好被他“读”到了尽头。最后一点承载着古老怨念的污浊字迹,在一声无人听见的、仿佛叹息又似解脱的轻微“嗤”声中,悄然化为飞灰,整卷经书彻底失去了支撑,在他手中散作一撮毫无意义的、带着霉味的碎屑。

崇德的意识,在经历了漫长而痛苦的混乱、冲突、崩塌与重塑之后,获得了一种诡异的、冰冷的、高度统一的“平静”。眼中不再有迷茫、挣扎或单单属于“崇德”个人的软弱与算计。所有的念头,所有的情感,所有的“记忆”,都被拧成一股绳,指向同一个目标:复仇。为自己,也为那些在他意识中哭泣、咆哮的无数“他者”。要让这污浊的世道,付出代价。一个疯狂、决绝、仿佛诅咒般的终极誓言,在他新生意识体的核心,用力回响:

「愿为日本之大魔缘,扰乱天下。取民为皇,取皇为民!」

接着,便是饭纲丸龙与菅牧典因事前来,推门而入时,所目睹的那骇人听闻、完全超出她们掌控的一幕——崇德的肉身,在过度累积的怨念、彻底扭曲的自我认知、以及摩多罗暗中引动的、某种隐秘外力的共同作用下,发生了不可逆的、惊悚的异变。那并非简单的妖怪化或怨灵化,而是一种更复杂的存在性质转换,一个活生生的、承载了过多时代诅咒与个人执念的“仇恨结晶”诞生了。

此后数年,“崇德大天狗”肆虐各地,其破坏力之强、行为之难以预测、蕴含怨念之深重,远远超出了饭纲丸龙最初“制造可控混乱”的设想。它不仅攻击平家势力,也波及无辜,更严重的是,其存在本身,将“天狗”这一形象,与“极致的怨恨”、“皇族的诅咒”、“带来战乱与不幸的妖魔”逐渐绑定,为天狗一族在人类社会中的形象经营带来了灾难性的、长远的影响。这恐怕是当初只算政治账的龙与典,始料未及的沉重代价。

直到他被朝廷集结各方力量(包括真正的退魔师、高僧、武士)重创,现出原形,最终被消灭,这场由个人悲剧为引信、点燃了历史积怨的恐怖风暴才暂告一段落。

然而,肉身的毁灭,远非故事的终点。崇德虽死,但他以“大天狗”之名掀起的腥风血雨,以及其背后所象征的、那种融合了极端个人怨念与深沉历史伤痕的“障碍之力”,已经如同最剧烈的毒素,深深注入到了这段时期的历史血脉与集体潜意识之中。它成为一种不祥的文化符号与精神象征。

尽管朝廷事后极力掩饰真相,将其异变归咎于“妖魔假冒”,并修建陵墓、将其与大国主神合祀,试图用正统神道祭祀来安抚、镇压那冲天的怨气,但纸包不住火,真相的碎片仍在暗巷、乡野、乃至某些失意公卿与武士的私语中隐秘流传。只要这世间仍有压迫、不公、被遗弃的怨恨,只要人们对“生前显赫、死后为厉”的故事抱有猎奇与恐惧,“崇德大天狗”的传说,就会成为某种危险情绪的潜在载体与宣泄口,在时代暗流涌动时,被重新唤醒、附会、乃至利用。

事实也正是如此。“崇德大天狗”死后,平家的专政达到顶峰,而后白河上皇的院政同样昏聩反复,玩弄权术于股掌,导致朝局更加混乱,民生愈发凋敝。无数在权力倾轧中失意的贵族、被严苛政令压迫的百姓、对平家专横不满的武士,以及被世间所有光彩所不容的被差别者,在暗地里将那份无处申说的愤懑与绝望,不自觉地投射到“崇德”这个充满怨念与反抗(尽管是毁灭性的)色彩的名字上。仿佛他的诅咒仍在冥冥中延续,影响着气运。天灾频发,时人便称之为“崇德院之怨灵作祟”;人祸连连,也常与“大天狗”的传说牵扯不清。宫中甚至流传,夜深人静时,在冷僻廊庑或旧殿角落,能惊鸿一瞥红面长鼻的狰狞影子悄然浮现,又倏忽消失。更诡谲的是,不少曾积极参与迫害崇德或其相关势力、或是在其悲剧中扮演过不光彩角色的家族与个人,往往在之后数年内运势急转直下,或遭横祸,或离奇病亡,哪怕仅仅是曾归附于平清盛,射下怪鸟的英雄源赖政,也在古稀之年因为各种机缘巧合,被迫走向兵败身亡的境地,这更被民间视为“怨灵索命”的明证。平家的极盛荣华,也仿佛被这无形诅咒缠绕,迅速滑向衰败与覆灭的深渊。

直到后来,朝廷承受不住这内外交织的压力与恐惧,不得不在昔日保元之乱的古战场,设立专门的“崇德院庙”,举行极其隆重且持续的国家级祭祀,试图以最大的“诚意”与“香火”来安抚那被认为仍在躁动的怨灵,这种针对朝廷核心的、诡异而不祥的“诅咒”氛围,才似乎有所缓和。

然而,属于“崇德天皇”个人的、具体的怨火或许能被庙堂的香火暂时压制、束缚于一方庙宇之中,但那些经由他之身被引动、释放、并昭示于世的,属于无数“被差别民”的、沉淀了数百上千年的历史伤痕与集体无意识中的“障碍”情绪,却如同被打开闸门的洪水,再也无法轻易平息或导回暗渠。它们弥漫在空气中,渗透进这片土地的文化基因与命运脉络。

或许,平氏武家凭借武力彻底压倒公卿,开创“武者之世”的专政,本身就如一剂猛药,彻底破坏了原有的权力平衡与社会结构;或许,连年的政治动荡与经济剥削早已耗尽了王朝的元气;又或许……正是因为那位秘神,以崇德为“媒介”和“祭品”,成功地将一种代表“边缘”、“反抗”、“固有秩序之障碍”的“力”或“概念”,前所未有地强烈注入了这个时代的“命运”之中。

自此之后,东国大地宛如陷入一个漫长的、几乎看不到尽头的“下克上”与“战乱”的漩涡。秩序不断崩塌,权威屡遭挑战,地方势力崛起,血腥的合战成为家常便饭。而在这场席卷一切的大混乱中,最终脱颖而出,建立起第一个相对稳定且制度化的武家政权(镰仓幕府)的,正是当年内乱中失败一方源义朝的儿子——源赖朝。历史仿佛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复仇的种子在仇敌之子手中开花结果,建立新时代的基石,恰恰铺在旧时代最惨烈的怨恨与无数尸骨之上。

纵观这场始于保元之乱,历经平家兴衰,终于武家政权稳定确立的漫长动荡,卷入其中的各方——失败抑郁而终的崇德,专横一时终化云烟的平家,乃至看似笑到最后、实则也将面对无数新“障碍”的源氏幕府——似乎都未能成为完全的、永恒的赢家,都在仇恨、权力与命运的漩涡中载沉载浮,付出了各自的代价。

但如果非要跳出棋局,从那个绝对超然、甚至乐于见到“障碍”本身“良好运行”的视角来审视,找出一个自始至终都隐于最深暗处,却又仿佛始终现于幕前,冷静地观察、巧妙地引导、投下“石子”并看着涟漪扩散碰撞,最终在一定程度上,达成了自己目的的存在……

那么,答案或许,早已不言而喻。

(——终幕,唯余秘神之低笑,回响于时光的夹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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