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的门“吱呀”一声被豁然推开,裹挟进更浓重的寒意与潮湿的雨腥气。一个身量高大、面容清癯的中年大夫昂然而入,正是庆封。雨水打湿了他身上单薄的缟麻素服,深色水渍洇开,更显出几分阴冷。他似乎根本不曾留意高厚的逼人之气,径直穿堂过室,停在崔杼面前三步处。
崔杼的眼皮几不可察地一跳。庆封的目光越过他头顶,似乎要穿透这沉重殿墙,望向东宫所在。他声音不高,却压过了殿外呼啸的风声与淅沥雨响:“闻有宵小之辈,意欲擅动神器于东宫幼弱之身?真当齐国无人、礼法蒙尘耶?”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高厚的面色骤然一沉,如同被人狠狠搧了一记耳光,手指上的动作猛地停住。国氏家主国佐也按捺不住倏然起身。然而庆封话音未落,人已转向太子光,双膝触地,宽大的素袍垂落,在冰冷的石面铺开一片凝重的白,深深叩首下去:“国赖长君!社稷所系,民心所向!臣庆封,叩请太子光即国君位!”语气斩钉截铁。
这一拜如同投入死水潭心的巨石,千层涟漪乍起!殿内哗然一片!数名原本或持中立观望、或被裹挟的大夫,脸上血色瞬间褪尽,眼神在惊疑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鼓动间急剧闪烁。崔杼只觉得周身血液猛地涌上颅顶,耳中轰鸣。他没有丝毫犹豫,一个箭步跨到庆封身侧,屈膝如磐石沉落,甲胄与冰冷地面撞击,发出铿锵之声,腰间的青铜长剑穗子触地微响。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声音如同最硬的石头投入冰湖,震荡整个大殿:“臣崔杼,死谏!请太子光承继大统!”
群臣仿佛被骤然注入了活力,如被无形的飓风卷起。“死谏!太子即位!”一人、两人、十人……高呼跪拜之声如浪奔涌,震得大殿雕梁上的细微尘埃簌簌而下。方才那看似铁板一块的格局,在庆封的果断与崔杼的死谏面前,土崩瓦解。高氏与国氏瞬间孤立,两张老脸上青红交替变换,身体僵直,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终究在那一浪高过一浪的叩请声中,颓然萎顿于席。败了,从气势到人心,他们已败得一塌涂地!
太子光在一众大臣雷鸣般的叩请声中缓缓起身,仿佛重负在身。那身素白的孝服衬得他更加挺拔,如同一棵苍劲的松树初露峥嵘。他走到崔杼与庆封面前,双手有力地将两人一一扶起。“今日,卿不负国。他日,寡人必不负卿!”那声音沉稳低厚,却穿透了哀乐与喧哗,带着铁石磨砺后的坚实,深深烙进崔杼的心底。君王的指尖冰凉,用力握在崔杼手臂上,透过冰冷的甲片,传递出一种奇异的灼烫。
崔杼抬起头,正对上那双年轻、却已沉淀了雷霆杀伐与权谋风暴的眼睛。这双属于新君齐庄公吕光的眼眸深处,那片刻前的激奋、伤痛、脆弱,已被一种新的、沉静而带着锋棱的东西取代。崔杼能清晰地从那沉静瞳孔中看见自己的倒影——铠甲染血,疲惫深重,眼底却燃着一缕绝不熄灭的火焰。
齐国的新章,在太庙哀钟肃穆的回响与百官叩首的余音中,缓缓铺开。那金漆未干的巨大编钟悬于殿中,钟壁反射出肃杀冷光,钟锤低垂,静待新君号令,震彻山河。高、国两氏的默然无声,不过是山雨欲来前,短暂的死寂。
几载弹指而过,临淄的宫墙沉淀了更深的庄重,空气中飘荡着权力稳固后特有的、混着香料与淡淡铁锈腥气的气息。
“报——晋人无理!强索我汶阳之田!更有使者骄横,已在朝门外叫嚣!”内侍尖利的嗓音划破朝会沉闷的气氛。
阶下文武立时嗡嗡议论起来,有压抑的怒斥,亦有不忿的私语。齐庄公端坐丹陛之上,冕旒垂珠之下,年轻而棱角分明的脸庞却沉静如水。他目光扫过略显焦虑的群臣,最终落定在左侧肃然挺立的崔杼身上。“汶阳之田,”庄公开口,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清晰,“田亩乃民之膏血,寸土亦系寡人血脉!崔卿?”
崔杼出列一步,拱手,脊梁挺直如剑脊:“臣在。”
“晋为盟主,寡人自当敬之。然敬,非为摇尾乞怜之敬!”庄公声音陡然提高一分,一股隐而不发却让人心弦骤紧的凌厉气势骤然弥漫开来,压得殿内嘈杂顿歇,“汝为我邦肱骨,代寡人北行,入晋国盟会。盟,必须成!然田土,半亩不许让!”
命令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又带着一种将国威与尊严悉数托付的沉重。“田土,半亩不许让!”这几字沉甸甸地砸在崔杼耳中。崔杼深深一揖到底:“臣,领命!”
数月之后,晋国都城绛邑,诸侯盟会的宏大场面令人屏息。宽阔的校阅场上旗帜遮天蔽日,金戈铁甲折射出的寒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各色纹章鲜明的诸侯仪仗壁垒分明,鼎沸人声与车马喧嚣混合,空气中弥漫着紧张凝重的气息。
盟坛高耸于中央,以黄土夯筑、白垩涂之,巨大的铜鼎燃烧着松脂,烟气笔直升向灰白的天际。晋侯端坐坛上主位,面沉似水,目光锐利地扫视坛下诸侯使者及其身后严整的虎贲甲士——那是最直接、最赤裸的无声威慑。崔杼带来的齐国精锐,玄甲黑戟,阵列肃然,沉默地立于晋国那仿佛无边无际、寒光凛冽的甲兵丛中,便如一片凝重而坚韧的礁石,虽数量远逊,那份沉默的锋锐之气却丝毫未减。
“盟,乃大国威仪所系!诸侯当一心尊晋!”
主持盟誓的晋国上卿赵武,手捧玉牍立于坛心,声音洪亮却带着居高临下的压迫感。他环视四周,目光尤其有意无意地扫过齐人阵列所在。“凡诸侯附庸田赋土地之事,当以晋国宗主之裁定为要……”这赤裸裸的宣告,顿时引起坛下诸侯随从中一阵不安的骚动与低抑的议论。
崔杼立在齐军最前,面色平静无波,腰悬齐国礼器长剑,双手却自然下垂垂放于身侧。直到赵武话音一落,他那如止水般深邃的眼眸骤然一抬,锐利的光仿佛穿透喧嚣直射坛上!他一步踏出阵列!脚下校场夯实的黄土发出沉闷声响,甲叶因这瞬间爆发的动作铿然作响。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原本的嗡鸣戛然而止。
崔杼一步步朝坛前走去。动作不快,但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重有力,仿佛用脚掌在丈量这片充满力量对峙的土地。他在距离坛阶五步之外站定,挺直身躯。校场上寒风掠过他玄色甲袍,吹动袍角下剑柄上的猩红流苏。
他抬手按住腰间的长剑剑柄。这个看似扶剑的动作,在气氛凝固到顶点时,让赵武身旁的晋国甲士下意识地绷紧了全身肌肉,几乎同时爆发出兵器出鞘前摩擦的细微金铁之声!
崔杼却已朗声开口,字字如雷磬,敲破寂静:“外臣崔杼,奉齐侯令旨,代行盟誓。尊晋之心,天日可鉴!然——”
他声调陡然拔高,气势勃然喷发:“汶阳之田!乃我齐国先君浴血拓土所得!每寸土壤之下,皆埋我齐人白骨!”
他按住剑柄的手因用力而指节凸出发白,目光死死盯住坛上的赵武,毫不退缩:“若今日盟书之上,但有半字提及割让汶阳!我崔杼,当以颈上之血,染此盟坛之泥!齐国甲士,当以此剑为号,断头可也,裂躯可也,但国士有恨,冤魂不散,必冲九霄!”声如裂帛,带着赴死的决绝悍烈。
这一喝,如同炸雷!坛上的赵武眼角猛地一抽。坛下诸侯阵营中一片死寂,目光交错处,尽是惊骇与隐隐激赏。无数视线复杂地落在崔杼挺拔的背影和那柄已随他话语微微颤动、随时可能饮血的长剑之上!更落在齐军阵中那瞬间如同被冰水浇灌、肃杀之气暴涨、隐隐竟有冲破晋国兵锋之势的玄甲阵列!这悍不畏死的决绝,竟压倒了晋国绝对的军力优势!
校场上空弥漫的紧张气息如同灌满了岩浆的铜鼎,只需一丝火星便会彻底爆开!赵武面色数变,最终强压下眼中戾气。一旁主持仪式的宗伯惊恐焦急的目光,在剑拔弩张的晋国甲兵和下方那支沉默决然、只待首领一声号令便同赴黄泉的齐卒之间反复逡巡。
宗伯趋前急迫地与赵武耳语,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大祸将临的恐惧。赵武狠狠咬了一下后槽牙,腮边肌肉绷紧如石,目光如刃刮过崔杼的脸,几乎要刺穿那平静面具下的血肉。对峙的每一息都无比漫长,沉重的气氛压得一些位低的使臣几乎喘不过气。终于,赵武像是将一口血生生咽回喉咙里,极其艰难地冲宗伯点了点头。
宗伯如蒙大赦,捧过早已备好、染了朱砂的玉牍,匆忙走上坛前。当宣读那冗长盟词的声音再响起时,其中关于土地割让的部分,竟如被无形之笔悄然抹去!只有“主从相睦”、“各守其土”之类冠冕堂皇的词句在空旷的校场上回荡。
崔杼的手,直到此刻,才缓缓松开了紧紧攥住的剑柄。指尖微微颤抖,掌心中却已被汗水浸透,与冰冷的青铜剑柄之间一片滑腻。他缓缓抬首,迎向高天,微不可闻地深深吸气——硝烟与黄尘的气息混杂着刺骨的凛冽寒风,涌入肺腑,那是险死还生的、属于齐国尊严的气息。
这一消息如离弦之箭,裹着北风的凛冽传回齐国临淄。数月之后,崔杼的车驾遥遥出现在国都官道尽头,尘埃尚未落定,深宫的内侍便已带着王命急促奔出城门——庄公的召见急如星火。
宫门次第洞开,庄公竟已亲迎至殿前高阶!崔杼快步疾趋,正欲躬身行礼,庄公早已大步踏下数级玉阶!冕服上的玉饰撞击声响成一片,他有力的手臂一把托住崔杼双臂——这已不是寻常的君臣礼仪!
“子武!吾之干城!”庄公的声音激越无比,手掌甚至带着震动,灼灼目光刺透垂旒珠玉,直射进崔杼眼底,“晋侯气沮!列国震动!齐国得此颜面,皆卿血肉所铸!”
庄公情绪似乎激荡难平,拉着崔杼手臂一同踏上台阶,竟不再松开。他一边大步走,一边侧首凝视崔杼风霜覆盖的脸庞:“明日启程,南方大棘泽行猎!诸卿随驾,共商国策!卿要养精蓄锐!”他忽地停步,声音压低,带着异乎寻常的灼热与亲近,目光如实质般凝在崔杼身上,“下朝后,卿不可即归府!寡人今日定要在你府上设宴!庆功,亦为卿洗尘!”
阳光自殿外照入,穿过雕花窗棂,将庄公冕服上精致的蟠龙纹映照得纤毫毕现,流光溢彩,也映亮了他眼中翻涌的赞许、激动,以及一种难以言传、令崔杼心尖莫名一颤的灼热光芒。
崔杼深揖应命:“臣,领旨谢恩。”腰身弯曲时,眼角的余光只捕捉到庄公袍袖上几处不起眼却崭新的刮痕——那是方才急切迎下玉阶时,袍袖曾被某种锐利之物剐蹭的痕迹。帝王威仪,此刻却浸染着一种不加掩饰的赤诚,仿佛要将崔杼彻底裹入那翻涌的紫宸华辉之中。
崔府的中庭沐浴在暮色初降的柔和光晕里。庄公的仪仗仅带数十贴身精锐卫率,悄然驻跸于府邸之外的宽阔场坪上,并未以王旗鸣炮,扰攘百姓。崔府正门中开,厚重的黑漆木门之上黄铜铺首衔环闪耀着沉稳光泽。庭院里青砖墁地,干净得几乎反射着天空最后的微光。几株新植的棠棣刚过花期,枝头尚余零星红白残瓣,淡淡的草木清气融进晚风,悄然流淌。
崔杼身着玄端常服,肃立阶前恭迎。心中一股暖意油然而生。君主赐宴私邸,这并非头一遭。这些年东征西讨,北和南盟,庄公的信任与倚重已厚重如他常年披挂征战的铠甲。这府邸,因君王不时的驾临,在权力中枢的厚重帷幕之外,也染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亲近光泽。
环佩轻响,环廊光影交接处,棠姜领着一名侍奉酒馔的婢女碎步走来。她一身素雅的深衣曲裾,衣料是上乘的月白色细锦,只在袍袖和衣缘处以极纤细的墨蓝色丝线绣着连绵的卷草云纹,如同宣纸上淡墨勾出的山水。腰间束以玉色丝绦,勾勒出一段婉约风韵。乌云般浓密的发丝梳成垂云髻,斜插一支雕琢简约却流溢着温润宝气的白玉簪。
她走到崔杼身后偏右半步的位置,眼睫低垂,姿态娴静恭敬,如画中仕女。庄公的步辇已缓缓停驻于阶下,在宫卫簇拥中,庄公拾级而上。他今日同样未着繁复冕服,仅是一身深青色织锦常服,玉带束腰,显出颀长挺拔的身姿。
“臣崔杼,”崔杼提声,抱拳躬身,棠姜亦在他身后默默屈膝行礼,“率眷属恭迎君上。”
庄公脚步不停,口中爽朗笑道:“子武不必多礼!今日是寡人到你府上叨扰!”说着,便欲伸手来扶。可他那只伸出的手掌并未径直落在崔杼臂上,在将触未触之际,竟在半空凝滞了一瞬。崔杼躬身垂首的视野中,只见庄公袍角金线一闪,脚步微错,方向似乎也偏了半分。随即,那股庄公身上惯有的、夹杂宫廷熏香与隐约龙涎的气息,伴随着清晰的步履声,却绕过了崔杼身前——
“夫人请起。”庄公温和的声音骤然在崔杼身侧响起。
崔杼心头微愕,缓缓起身。侧目望去,只见庄公正伸手虚扶棠姜,目光却牢牢钉在她身上。那目光中翻涌的情绪如同被强风骤然撕裂的平静湖面——惊叹、灼热、探究,甚至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惊艳与贪婪,如同最亮的火焰,瞬间吞噬了周遭的一切光亮,也死死凝固在棠姜因受惊而微微抬起的脸上。
这一瞬间的停顿,被无限拉长,又如同只发生在一息之间。空气仿佛凝固了,四周落针可闻。崔杼清晰地听见自己左近侍立家宰的呼吸声似乎滞涩了一瞬。台阶下方广场上,远处卫队的战马不经意间打出一个沉重的响鼻,又迅速安静下去。
棠姜手臂微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本能地后退半步避过虚扶,头垂得更低,光滑白皙的后颈弯折出一道脆弱而美丽的弧线,颈窝处细微的茸毛在夕阳余烬中泛着朦胧光晕。她声音微不可闻,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局促:“谢……君上。妾不敢。”
庄公似乎才猛地惊醒,那失神的目光瞬间收敛起大半,快得如同从未发生。他的手掌不着痕迹地收回,仿佛只是为了整肃下衣袖上的褶皱。脸上重新堆起亲切的笑容,转向崔杼:“好了好了,子武快引路!寡人腹中空空,酒虫作祟了!”
这转圜来得突兀,却打破了那尴尬的窒息感。崔杼连忙应声称是,躬身让过国君前行。就在庄公抬步与他错身而过的一刹,崔杼眼角的余光极其锐利地捕捉到,庄公方才虚扶棠姜的那只手,缩回到宽大袍袖之中,竟控制不住地微微蜷曲了一下手指——那是一个极其隐秘、暴露着主人内心仍未平复波澜的细微动作。
崔杼不动声色地侧身随侍,引领庄公朝内厅花筵走去。在他身后,家宰齐默悄然靠近棠姜身侧,压得极低的声音如同蚊蚋:“夫人,请入后堂照料酒膳。”棠姜微微颔首,垂着眼眸,轻盈无声地退入回廊深处。她转身时,发髻上那支唯一的玉簪尖坠在暮色光影中划出一道幽冷而短暂的光芒,旋即消隐在转角的阴影里。
内厅水榭早已张灯结彩,锦帷流苏。清冽的酒香混杂着炙烤鹿肉的焦香弥漫开来。庄公居于主座,崔杼紧邻其右,几名亲信大臣依次列席,丝竹管弦袅袅升起。庄公几觞酒下肚,畅快谈笑,仿佛方才那短暂的失态早已烟消云散。他不断说起汶阳之事,对崔杼赞不绝口,声如洪钟。觥筹交错间,侍婢们流水般呈上珍馐佳肴。崔杼举杯应和着,余光却不由自主地掠过厅堂后方侍奉的女眷处,然而那道月白色的素雅身影却如露水般蒸发,再无踪迹。
夜色渐深,酒意酣浓。君臣喧哗之声逐渐弱去,庄公也显出几分醉态。他手中金杯微倾,几滴浓稠的琥珀色酒液溢出杯沿,蜿蜒流下,滴落在他深青的锦袍上,洇开一团更深的暗色。
“子武,”庄公身体略向前倾,靠近崔杼,浓重的酒气和身上熏香混合扑来,“今日……酒好!人……更佳……”他的话语因酒意而含混,舌头有些发黏,“寡人记得……嫂……咳咳……夫人……”他猛地顿住,似乎意识到不妥,又急急举杯掩盖,酒液泼洒些许出来。
崔杼面沉如水,端起自己的酒杯恭敬举向庄公:“君上谬赞。臣内子微贱粗陋,何德何能。臣再敬君上!”
庄公哈哈一笑,仰首痛饮。放下酒觥时,他那带着酒气的灼灼目光,竟似有黏性般,在厅堂后通往内宅的花径深处,那片飘荡着棠棣残香的黑暗中,流连地缠绕了片刻。
灯火通明处,笑语鼎沸;回廊阴影中,寒气无声沁骨。
崔杼府邸的水阁凉亭,临水迎风,渐渐成为庄公盘桓不去的所在。庄公的身影出现在崔府的次数日益频繁。有时他说是要商榷某条新的田亩规制;有时声称欲赏崔府后院那片开得正盛的蜀葵;有时干脆挥退庞大仪仗,只携几名贴身内官,轻装简从而来,似乎只为在此处寻得一刻闲适。
水阁四周垂着细密如织的竹帘,光影切割成条状,随着微风在亭内缓缓流动。案几上,一盏小巧的青铜博山炉里燃着顶级的御赐龙涎香饼,淡青烟气如丝如缕,蜿蜒袅绕,散发出一种极为醇厚尊贵、却又略带几分暖昧气息的异香,与亭外飘来的幽幽水汽、草木清气混杂一处。
崔杼心中那点初始的疑惑与不安,已被君王这持续的、仿佛无穷无尽的厚恩宠信所反复冲刷、熨烫,直至近乎于麻痹。君侯频频亲至,视其家宅如私家别苑,这本身就是旷古未见的荣宠。他将心头那偶尔掠过、如同水底暗影般的不适感强行压下,归咎于自己无端的疑虑。
今日君臣二人闲坐对弈,黑白云子在楸枰上星罗密布,犬牙交错。崔杼执白,指尖捻着一枚温润如玉的子,正凝神思索一处断点。庄公姿态闲适地斜倚着锦垫,一手随意地把玩着旁边果盘里几颗饱满水灵的绯红荔枝,剥开一枚雪白的果肉慢条斯理地送入口中,另一只手臂却不太安分地搁在身侧凭几光滑的紫檀木扶手上。
亭内只有轻微的棋子落盘声。侍立在角落阴影里的家宰齐默眼帘微垂,似乎老僧入定,唯有眼神偶尔极快地扫过棋局和那位意态闲散却又坐姿略显刻意的君主身上。
“子武,”庄公含混地嚼着荔枝,声音带着一丝慵懒,“汝府中厨下那道醋拌莼菜羹,酸爽开胃,令人齿颊生津,倒比宫中庖厨所制更得风味。尤其……”他语调忽然一转,似乎漫不经心,“其色泽翠碧莹润,摆盘心思巧妙。”说着,那原本搁在紫檀扶手上的右手随意地一抬,指尖在扶手下沿一块不甚平滑的木纹处无意识地抠摸了一下——几片细小的木屑无声飘落。
崔杼注意力大半在棋上,未曾留意,只恭敬答道:“区区粗食,能入君上之口,已是莫大荣幸。乃臣内子闲时指点下仆捣鼓,贻笑大方了。”
“哦?”庄公眼眸中似乎有光亮一闪,剥开另一颗荔枝的速度不易察觉地慢了一拍。他用指尖捻起那莹白滑腻的果肉,却不立即入口,目光掠过崔杼低垂审棋的半张脸,投向亭外水阁相连的回廊深处。“夫人心思,果然灵巧玲珑。”他缓缓道,语气带着某种品评玩味的悠长意味,目光在荔枝雪白饱满的肉与亭外幽深廊影之间来回流连,“此等心思,亦当有赏。”
棋子落盘的清响再起,崔杼微微蹙眉推演棋路。就在他举子将落未落那极其短暂的一瞬,身旁庄公看似坐姿未变,但那置于凭几扶手上、方才抠过木纹的手指,却极其自然地、迅捷无伦地向案几下方轻拂一下。崔杼眼角捕捉到庄公衣袖云纹如水波般抖动的残影,以及一丝极轻微、仿若丝帛快速擦过檀木的“嗤”声。
心念在电光石火间微微波动——君王袖中有物?
但那念头还来不及凝形展开,庄公已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再次拈起一颗圆润的红荔,破开外壳,果肉那独特的半透明莹白光泽在他指尖闪耀。他仿佛方才的动作只是随意拂落襟前不存在的尘埃。“此局,”他将果肉丢入口中,声音因咀嚼而有些含混,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满足喟叹,“寡人定要胜你一子!”
亭外檐角,一串宫制风铃被风拂动,发出泠泠碎响,如同美人耳畔环佩摇曳。那声音被水波放大扩散开来,久久未散。
崔杼手中那枚温润的白玉棋子终究平稳落下,嵌入局中。棋盘上黑白分明,水阁内檀香浮动。庄公那含着荔枝的满足叹息在风铃余韵中回荡,而他衣袖拂过凭几下方时带起的那一丝几不可闻的嗤啦声,如同一片被风吹离枝头、注定飘向幽暗角落的枯叶,瞬间就被亭外的清泠铃音彻底覆盖,消弭无踪。
秋深了,临淄的风日益显出寒冽的棱角。崔杼奉命赴郓地督建新的运河堤坝,离家月余。当他的车驾穿过尘土弥漫、挤满民夫与夯土巨石的工地,风尘仆仆地回转府邸时,崔府正笼罩在一片异常的肃穆之中。
他没有去前厅歇息,径直踏进内院通往棠姜居室的那条熟悉回廊。刚转过墙角,眼前景象骤然刺入他的眼帘——家宰齐默,他那沉默精悍如顽石的老仆,竟独自跪伏在棠姜寝房外冰冷的石板地上!秋霜未尽的石面泛着青幽幽的寒气。齐默背脊紧绷如一张拉满的弓,头颅深深埋低,宽厚的肩膀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
崔杼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铁钳瞬间死死攫住!脚下步伐急促而沉重,踏在回廊坚硬的木地板上,发出闷雷般的声响。
“主君!”齐默听到脚步声,猛地抬头,那张布满风霜沟壑、向来没什么表情的刚硬面庞上,竟呈现出一种近乎骇人的灰败之色!他声音嘶哑如钝刀刮过骨头,眼中更是密布着一道道惊骇欲绝的血丝,“主君!老奴……老奴罪该万死!未能守御内宅……主母她……”喉头剧烈滚动,下面的话如同被烙铁烫着一般,再也无法吐出。
崔杼仿佛被巨锤当胸重击,眼前天旋地转!他一把攥住齐默衣襟,硬生生将老仆从冰冷的地上提了起来。那双手指节因极度用力而苍白扭曲,几乎要嵌入齐默肩膀的骨头里!声音是从牙缝中硬生生挤出来的嘶吼,每一个字都像带血的齿痕:“说!”
齐默不敢去看主君那双骤然烧红得如同地狱熔岩般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溅满泥点的袍襟下摆,悲怆绝望地低声道:“君上……君上近日……时时以召主母垂询家宴节仪之名……驾临……驾临内宅……”他每一个字都吐出得无比艰难,如同咀嚼着砂砾与胆汁,“主母……主母她……初时……避如蛇蝎……君上他……他……后来……”他猛地抬起头,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呜咽,“是杖毙!西院洒扫婢女小棠……杖毙!内厨房管炭的哑奴……杖毙!东角门守值的赵老六……一家五口……不知所踪!主母身边的春儿……悬……悬梁了!尸首都……”
一连串冰冷的“杖毙”如同蘸着寒冰的毒针,狠狠刺穿崔杼的耳膜、心脏!他只觉得一股狂暴如火山喷发、足以摧毁一切的岩浆瞬间冲上天灵盖,四肢百骸的血脉霎时冻凝成冰,又在同一瞬间被这股至阳至烈、焚灭理智的狂怒猛然点燃!攥着齐默衣襟的手指骨节“咯咯”作响,几乎将粗厚的麻布衣衫连同底下的血肉一并撕裂!
“砰!”旁边廊柱上挂着的一盏素纱宫灯被这狂怒激荡的空气猛烈地撕扯下来,狠狠砸在冰冷石砖上!灯骨碎裂,纱绢被飞溅的灯火残烬燃着,扭曲卷缩,升腾起一缕带着焦糊气的、如幽魂般扭曲的黑烟。
崔杼眼前的世界似乎被这暴怒的火焰彻底撕裂了、烧毁了、扭曲了!君王那张曾经寄予他无限信任、代表着他毕生效忠、如今却令他滔天恨火焚心的脸,在他扭曲的视野里剧烈燃烧、变形,如同血海中翻腾的恶鬼!齐烈被拖下去时血淋淋的身影仿佛在眼前重现;晋国盟坛前被血浸透的泥土气息骤然冲入鼻腔;君王的手伸向棠姜那一瞬间的停顿……所有过往的忠诚与信任顷刻间化为齑粉!只剩下滔天耻辱、无边恨火和一股足以撕碎一切的血腥冲动在灵魂深处疯狂咆哮、沸腾、冲撞!
他猛地松开齐默,五指痉挛似的探向腰间佩剑!那动作快如毒蛇吐信!青铜冷硬的剑镡狠狠撞入掌心,带来一股近乎麻痹的冲击!冰冷的触感瞬间刺激他几乎燃烧殆尽的神经末端!
拔剑出鞘?
这念头,这如同毒蛇咬噬的冲动,仅仅维持了一息!仅仅一息!
那只因巨大怒意而青筋虬结、血脉偾张的手掌,如同遭了最恐怖的电击,猛地从剑柄上弹开!他踉跄一步,后背沉重地撞上回廊冰冷坚硬的朱漆廊柱!沉重的撞击声回荡在死寂的庭院里。柱子震动,灰尘簌簌落下。
“噗——”一口滚烫、带着浓重血腥气的液体毫无征兆地从崔杼口中喷涌而出!暗红粘稠的血液如点点炽热的梅花,迸溅洒落在廊柱根部的残雪与青砖之上!在冬日微光下,那血珠呈现出触目惊心的色泽,与廊柱暗红的漆色交融。
滚烫的血点溅在冰冷的手背上,那灼痛感让狂躁的理智如被冰水浇头,一丝极致的恐惧冰冷刺骨地刺入崔杼的心脏深处!刺穿的不仅仅是他个人的忠诚与愤怒,更关乎崔氏全族、母亲、幼弟、乃至棠姜……数百条鲜活的生命!一旦拔剑,便如同点燃整个家族倾覆的引信!
君主!那是一国之君!齐国最高的意志!君臣之别,天堑鸿沟!自己敢怒,难道崔氏阖族都敢陪葬?!
“主君!”齐默发出裂帛般的悲呼,几乎同时扑了上去,强壮的臂膀死死拖住崔杼的右臂!他清晰地感受到主君那强横躯体此刻因震怒悲愤而无法抑制的剧颤,如同即将爆裂的焦炭!更看到主君猛地抬头,那双血红的眼睛,死死地、毒辣地盯向棠姜寝房那紧闭着、仿佛蕴藏着无尽祸源的雕花门扉!那目光中的火焰几乎要将那扇门烧穿!
“是……是她……”崔杼口中含混地挤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裹着血和火的碎冰,撞击在齐默的心上。齐默瞬间领会那目光所向,肝胆俱裂!他毫不迟疑,倾尽全身力气将浑浑噩噩的崔杼死命朝后拽离,拖向回廊远离寝房的另一端!老奴粗糙有力的手指深陷入主君玄端下的肌肉:
“主君!慎怒!慎怒啊!”他的嘶吼带着绝望的悲鸣,被冬日的冷风撕扯得七零八落,“主母……主母她……君命难违!刀兵之下……她也……也……”话在嘴边,却无法道出棠姜以婢女性命为胁的血淋淋真相!
崔杼被这死命一拖一拽,脚下踉跄,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量,沉重地滑坐到冰冷刺骨的地上。他靠着廊柱,胸膛如同破败风箱般剧烈起伏。喷出那口心头逆血之后,那股焚灭一切的冲冠之怒似乎被强行压制了下去,但胸口那股滚烫的浊气与冰冷的寒意交替冲撞,几乎撕裂肺腑!他死死咬着牙关,齿缝间弥漫着浓重的腥甜铁锈味,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白惨惨一片。
他就这样半瘫在地,血丝从他咬紧的唇角蜿蜒渗出。庭院角落干枯的棠棣树枝被寒风刮过,发出厉鬼呼啸般的尖哨。廊下那盏摔碎的宫灯残骸中,一点微小的火星还在徒劳地闪烁着,跳跃着,挣扎着,旋即被冰冷的风彻底摁灭。
廊角尽头那扇紧闭的雕花门内,隐约透出一丝极微弱、仿佛被强力扼住咽喉的哽咽啜泣,如同深秋霜下濒死的寒蝉嘶鸣,瞬间又被凛冽朔风撕扯殆尽,仿佛从未出现过。
残冬未尽,新绿尚未点染庭中棠棣枯枝。崔府上下笼罩在一片近乎窒息的死寂之中。崔杼如同沉入深海的行尸,终日枯坐书房,案上堆积的军务竹简落满灰尘。偶尔有重要国事需他露面,府门前的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的沉重轱辘声仿佛碾过他自己腐朽的心房。
这一日,宫中内侍急促的脚步踏破崔府门前的寂静,带来一道不容置疑的口谕:齐楚将盟于艾陵,庄公点名要崔杼伴驾护持。这是君主数月来首次下达的明确指令,不容回避。
崔杼沉默地起身,在家仆低垂的目光中,穿上那身象征军功显赫的重臣朝服。铠甲覆身,沉重的冰冷浸透每一个骨节,却再也压不住心腔内那块千年寒冰般的死寂。他步入正殿,等候出发的间隙,目光无意间落在内堂入口的屏风之上。
风过廊回,卷起门帘一角。屏风一侧,那点月白色的衣角惊鸿一现!是棠姜!
只是惊鸿一瞥的刹那,崔杼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看得真切无比!棠姜那梳得齐整高雅的垂云髻——往日总是如乌云叠浪,配以素净玉簪——此刻,竟斜斜歪扭,像是被粗鲁扯乱过!一支本该插得稳妥的、他曾亲手挑选的镶银白玉簪,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半截死死钉在发髻深处,仿佛一个狰狞的伤疤!旁边赫然是半道新绽开的裂痕,光滑的簪体如同被无形的锐器从中粗暴斫开,狰狞、断裂!
断裂的簪身如同带血的冰锥狠狠捅进崔杼的眼底!剧痛伴随着一股灭顶的屈辱与暴怒瞬间冲向顶门!他喉头一紧,牙齿死死咬在一起,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袖中的双手瞬间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皮肉!
就在这时,正殿门口传来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带着佩玉叮当之音。崔杼心念如电转!他猛地把头转向殿外宫室方向,整个人绷紧如拉满的强弓!方才那股被死死压制的狂怒戾气骤然翻腾,几乎要破体而出,将那撕裂人心的屈辱与暴烈焚烧尽眼前一切!
脚步声已在身后不远处停下。崔杼眼尾余光看到家宰齐默不动声色地挪动了一下位置,恰好半个身体挡在了崔杼与那屏风可能发生视线接触的路径上。齐默的脸朝着正殿门外的方向,目光低垂,如同泥塑,但崔杼能看到他袍袖下方微微绷紧的手背——那手上,曾死死拉住过主君失控拔剑的手臂!
就是齐默这极其细微却蕴含巨大力量的站位变化,如同无声的铁闸!瞬间将崔杼就要爆发的戾气硬生生截停!一个更加冰冷恐怖的声音取代了焚身的怒火,在他脑中炸响:冲动,就是拉着整个崔氏,还有可能拉着那屏风后不知是痛是惧的身影,一起冲进烈火焚身的绝境!
崔杼猛地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如此之深,整个胸腔都发出了沉闷的嘶鸣。借着身体前倾、准备转身面君的细微动作幅度,他那死握成拳、几乎因用力过猛而痉挛的右手,如同闪电般探入自己左侧宽大的袍袖之中!指尖精准地触碰到袖里暗袋中那个冰冷坚硬的棱角——那是刻着他名字的私章。不是拔出利剑,他捏住了那个冰冷的棱角,以超乎想象的力道死死一攥!
硬物带来的尖锐痛楚,强行刺穿了狂怒的迷雾!激流如注的情绪被这股剧痛强行导引出去一丝,得以喘息的理智在千钧一发间重新夺回主导!
身体顺势一转,面向正殿门庭。当崔杼完全站直面对门口内侍时,他脸上那瞬间扭曲到极致、几欲择人而噬的狰狞已被硬生生抹平。只剩下一种死水般的平静,平静到令人窒息。唯有眼底深处尚未完全褪去的一丝赤红残余,如同烧熔铁水中被强行凝固的黑点,暴露着方才的惊涛骇浪。
“臣,”崔杼开口,声音如同铁块摩擦锈蚀的青铜器,干涩嘶哑得厉害,却吐字异常清晰,“即刻备驾,随侍艾陵!”
他垂于身侧的右手宽大的袍袖深处,一股温热的、粘稠的液体,正沿着指缝,无声地浸透暗袋的布料——那硬质印章冰冷的棱角边缘,已深深割破了掌心皮肉。袖中,温热的血液带着主人巨大的痛楚和绝伦的意志,在隐秘之处,无声流淌。
前548年的春日暖风如同慵懒的猫爪,拂过临淄的朱甍碧瓦,也揉皱了齐国贵族公子何那方素绢衣襟上的绣纹。他独坐崔府雅致的曲廊深处,水榭池台间弥漫着草木与酒浆混合的清微气息。案几对面的崔杼一身深黑常服,如同融进亭内半明的阴影中,手执耳杯,眼神却凝滞在漂浮着翠绿叶芽的琥珀色酒液深处。
“叔父,”公子何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杯口氤氲的淡淡水汽,“……宫里的风声,愈发紧了。”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一下,“东郭大人昨日宴饮微醺,失言……仅半日,其长子……车马就惊了……”
崔杼执杯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杯壁上凝结的细小水珠顺着指腹冰凉的纹路悄然滑落。公子何口中这位“东郭大人”,朝中宿耆,向来谨慎,醉酒失言?子车马惊?这分明是清洗!是君王在斩断一切可能的枝蔓!一种冰凉刺骨的预感,如同毒蛇吐信,悄然爬上崔杼僵硬的脊骨。
公子何的目光掠过崔杼死寂的面孔,投向亭外假山奇石堆叠处。那里,家宰齐默正领着两个健壮仆役在整理刚送到的整石料,沉重的石料撞击声沉闷地在亭中回荡,像钝器敲打朽木。看似寻常。公子何眼角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声音几乎低成耳语:“……庆大人,近来似乎亦步履维艰……”他欲言又止,杯沿轻轻磕碰了一下青瓷碟边。
庆大人——庆封。
当这个名字在微妙的语境中浮出水面,崔杼握着耳杯的手终于无法抑制地微微一颤!杯中酒液轻晃,破碎了一轮倒映其上的春日晴空。庆封与自己一样,皆是庄公倚重多年的旧臣宿将。但庆封……更聪明,也更贪婪。自己避居府中、如同枯木之时,庆封却如日中天,替庄公收拢权柄、弹压不臣之声,爪牙鹰犬之名一时无两!
若连庆封也开始步履维艰?这意味着什么?庄公……连这个正在替他做脏活、最能咬人的鹰犬也要烹杀?心腹犹嫌多?是了,自己这个知情太多又深具威胁的旧日“忠臣”,怕是早列在名单之首!崔府外那些徘徊不去的暗线,府内悄然失踪的熟悉面孔,棠姜那愈发灰白无色的脸……崔杼胸腔里的心脏猛地抽搐,被无数尖针同时刺透般剧痛!
亭内陷入死寂。唯有石匠调整位置时沉闷的“哼唷”号子声,齐默锐利指挥斧凿的叱咤声,以及远处隐隐传来的几声云雀鸣叫。崔杼放下酒杯,杯底与光滑木几轻轻碰触的声响,在寂静中如同惊雷般刺耳。他抬眼。那双死寂已久的眼眸深处,如同沉眠的死火山被地壳深处积压万年的怒火点燃,骤然亮起两簇幽暗却焚尽八荒的地狱火焰!那是一种被彻底逼入绝境、连最后一片立足之地都将失去的困兽,所燃烧起来的、足以倾覆一切的疯狂!
就在这时,廊下传来轻微而急促的窸窣声。一个小小身影如同受惊的狸奴般跌撞着冲进水亭。是棠姜近身的女僮小蕊,不过十二三岁年纪,圆润的小脸上此刻泪痕狼藉,写满惊惶恐惧。她手中死死攥着一样东西,仿佛那是救命的稻草。
“主……主君!”小蕊看见崔杼,如同溺水者见了浮木,扑倒在地,颤抖着摊开攥得通红的小手。
一支玉簪。
不是完整的。仅有半截簪身躺在小蕊掌心的汗水中,断口粗糙嶙峋,是硬生生被折断的模样。断面上还沾着几缕极为细长的乌黑青丝!在簪子那断裂的剖面内侧下方,一道极其浅淡、却无比清晰的刀刻纹路,映入崔杼骤然收缩的瞳孔!
——那是一个用锐器尖端,带着得意、霸道甚至一丝狎昵之意匆忙凿下的“光”字纹路!“光”,庄公之名讳!这簪子,就在今日,在庄公驾幸内宅之时,在棠姜的发髻上,被他狠狠拗断!留下这道刻骨铭心的烙印!连同那些缠绕簪身、被强行扯断的长发!
杀意!崔杼脑内那根被反复拉锯、煎熬了无数日夜的、名为“忠君”的弦,在亲眼目睹这簪上刻痕和断发的瞬间,“铮”地一声——彻底崩断!再无任何挽回的余地!玉石俱焚的死意!不是你死,就是我崔氏全族、棠姜甚至这个无辜小僮的万劫不复!
崔杼缓缓伸出右手。那双手曾经在战场上稳如磐石,此刻却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自小蕊手心捻起那半截断簪。玉石的冰凉顺着指腹刺入骨髓,那断口处缠绕的几丝断发,在风中轻颤,如同冤魂的叹息。
他猛地抬头,目光不再是看向小蕊或公子何,而是越过亭角,直刺向远处院墙之外!那片天空下,矗立着齐国的王宫!眼中那片沉郁积压的死寂被这玉簪点染成燎原烈火!公子何惊骇地看着崔杼将半截玉簪收入怀中,那张灰败如同死灰的脸上,扭曲出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带着血腥气味的平静笑容。崔杼的声音沙哑,如同两块粗糙的砺石摩擦,一字一句,像是要把刻骨铭心的仇恨用牙齿嚼碎:
“何……去请庆封大人。请他务必今夜……过府一叙。”每一个字吐出,都仿佛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儿,“就说……”他顿了顿,嘴角那冰冷的弧度更深,如同深渊裂口,“就说他庆家的库仓……怕是要不保了。”
公子何的身体猛地一颤,手中的杯碟几乎脱手,瞬间明白了这暗含血腥与玉石俱焚气息的邀约意味!他深深看了一眼崔杼那张笼罩在决死阴影下的脸,毫不犹豫地起身,脚步急促却又异常坚定地踏出回廊。
崔杼的目光移向亭外那个如同铁砧般立在水池边的身影。
“老默。”崔杼唤道。
家宰齐默闻声,猛地转过身。石屑和尘土挂在他粗布短褐上,他随手将沾满石粉泥灰的斧子丢给身旁一个壮硕仆役。那双永远带着警惕与浑浊的眼睛此刻却亮得吓人,如同蒙尘的古剑骤然在冰水中拭亮。他没有应声,只是重重抱拳,朝着崔杼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一步,两步,转身离开石料堆。他的步伐沉重而稳定,每一步踏在石板上,都仿佛要踏碎那无形的命运枷锁。
齐宫的琉璃瓦在初夏炽烈的阳光照射下,反射出令人眩晕的刺目光芒。崔府正厅,却如同幽冥深谷,所有的窗牖都被厚重的锦帘覆盖,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与光明,只留下几盏长信宫灯在幽暗深处摇曳着昏黄的光芒,勉强勾勒出人影轮廓,将厅内所有人笼罩在庞大而躁动不安的阴影之中。
崔杼高踞主位,面容沉寂,如同一块在血海深处浸透万年又被打捞起的黑色礁石。他的双眼深陷在眉弓的阴影中,只偶尔抬起眼帘,那瞳仁深处翻涌着的是足以焚毁一切的熔岩与地狱烈焰,几乎要将眼前所有虚妄吞噬。在他身侧下首,庆封同样沉默地坐着。这位曾经风光无限的庄公近臣,此刻眉头拧成了疙瘩,眼底交织着深不见底的恐惧和一种被推上悬崖、无法回头的疯狂躁动。他左手紧紧握着一把置于腿上的短剑,右手却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崔杼那句赤裸裸直指庄公的惊天暗示——那些指向庆府将倾的死亡前兆——早已如毒蛇的獠牙,深深嵌入了庆封早已惴惴不安的骨头缝里。两人之间的死寂,沉重粘稠得如同凝结的血块。
廊下传来了轻而急促的脚步声,是家宰齐默无声无息地潜行而至,身形仿佛融入那浓重的阴影里。他没有开口,只朝着崔杼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随即身影迅速向后一闪,如同鬼魅隐没在通往庭院深处的回廊拐角阴影中。那里,影影绰绰地潜伏着更多轮廓——是早已筛选并喂下血酒、磨利了锋刃的崔府死士。只有腰间兵刃在幽光下偶尔泄露一丝致命的寒芒。
崔杼如同泥塑木雕般的身躯微微动了一下,目光越过紧闭的大门,死死落在那幽深回廊的尽头。那里通向府邸的内宅深处。他的嘴唇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仿佛在咀嚼什么,又仿佛要将某个至亲之人的名字与模样一起咬碎吞下——但最终还是归于彻底的沉默。
大厅中的气氛被压缩到了极限。连时间都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沙漏流逝的瞬息,或许足有一生那么漫长——庭院外终于由远及近地传来车马辚辚之声。接着是甲胄碰撞、步履铿锵,夹杂着内侍尖细的唱和声浪!车轮碾过前庭石板的沉重声响越来越清晰,最终沉沉碾在厅前阶下,停下了。
“君上驾幸——”那拖长了音调的宣告,裹挟着门外骤然涌入的光线,猛地刺透了厅内这凝滞粘稠、几乎令人窒息的幽暗!
厅内所有人的身体几乎同时绷紧!
那扇厚重的门被宫廷甲士粗暴地推开!刺眼的阳光如同洪流般猛灌进来,瞬间铺满了厅堂!在炫目的光带尽头,一个玄青色锦袍的身影背光踏入高高的门槛!正是齐庄公!他脸上带着连日游嬉后残存的松弛与满足,步态闲适从容,环顾这光线骤变、显得格外幽深的厅堂,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对这过分暗沉的环境有些不适。他随意地挥了挥手,对着随在身后的侍从道:“尔等在此候着罢。”声音里含着不易察觉的得意洋洋。几名侍卫止步阶前。
内侍细碎的脚步退了出去。沉重的厅门并未关死,仍留着一掌宽的缝隙,透入厅外庭院明亮天光和远处隐约的人声喧杂,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厅内昏黄的灯火在门缝透入的阳光中显得异常微弱。
庄公的目光在崔杼和庆封两人阴郁凝滞的面孔上快速地扫过,眼中瞬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带着掌控与轻嘲的冰冷神色。他并不急着步入主座,反而向前踱了两步,在幽暗中那巨大的屏风前停下了脚步。屏风上绣着精美的云山仙境图。
“子武,”庄公微微侧首,目光却没有完全转向崔杼,手指随意地拂过屏风边缘冰凉光润的漆木,“寡人今日兴致甚好,新猎得几支上好雄雉尾羽,欲与夫人……”他嘴角勾起一抹暖昧难明的笑意,“共享其丽。夫人何在?”那轻飘飘的语气,每一个字却都如同淬着剧毒的匕首,反复捅穿崔杼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崔杼坐在阴影里,身体凝固如石雕。宽大的衣袖内,他紧攥的双拳指甲早已深陷掌心,渗出的温热血水浸透了指缝。但他那张在阴影中晦暗不明的脸上,表情竟是异样的平静。唯有那双眼睛,在听到“夫人”二字的瞬间,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大小!如同两点最恐怖的星火,在阴影中爆发出无声的、足以焚烧魂灵的业火!杀意如同千年寒冰撞入滚烫的熔炉,瞬间炸裂、沸腾!再无需任何掩饰!
几乎是庄公话音落地的同一瞬间!
“动手!”崔杼的吼声如同困在牢笼中万年的凶兽骤然释放!那声音嘶哑狂暴、撕裂咽喉!冲破了所有压抑的、屈辱的、疯狂的屏障!伴随着这炸雷般的怒吼,崔杼猛地自座位上弹起!如同蛰伏已久的黑色巨枭展开死亡的羽翼!他宽大的袍袖猛然一振,一支早已藏握于袖中的锋利匕首带着淬骨的寒光,划破昏黄的烛火!
“崔杼你敢!”庄公惊骇暴怒的厉喝同时炸响!他反应快得惊人,身形如同被火燎到一般疾退!崔杼那雷霆万钧的一刺擦着他华丽的锦袍掠过,“嗤啦”一声削下半片衣袖!
厅中光线骤然狂乱摇曳!侧旁主座下首的庆封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鬼!眼中最后那丝犹豫与恐惧瞬间被崔杼这声不啻于同归于尽的狂吼与刺杀的寒光彻底点燃成癫狂!他暴喝一声:“奉令诛逆!”一直紧握着的短剑猛地拔出!悍然扑向被崔杼迫退、背对着自己、脚步还未稳住的庄公!
“君上!杀!”庭阶下原本奉命静候的内侍们因这骤然而起的惊变发出一片骇极的狂嘶!门缝处留守的数名宫廷侍卫反应快绝,已然拔剑试图冲入厅门!
“封门!杀无赦!”崔杼的声音如同从地狱中刮出的风暴!他全然不顾背后侍卫刺来的利刃,双目赤红如血,手中匕首如同毒龙,招招抢进,搏命般只攻庄公要害!因为他知道,庆封那致命的一击才是关键!
就在厅门侍卫即将冲入的刹那!那始终沉寂如死的内堂屏风之后、庭院回廊的幽深暗影里,爆发出令人灵魂冻结的恐怖呼应:“崔公之令!杀!”如同沉睡的兽群被血腥惊醒!十几名死士从各个阴影死角如鬼魅般窜出!齐默身披软甲,手中一柄开山大斧带起凄厉风鸣,从廊柱后狂扑而出!“噗嗤”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肉撕裂闷响!最先冲入门内的侍卫头颅被那沉重战斧如劈朽木般瞬间劈开!红白之物爆溅!紧跟着无数黑影扑向门口,血肉劈砍声、骨骼碎裂声、垂死惨嚎声、兵器撞击声响成一片!几息之间,厚重的厅门被这突袭的巨力猛地完全闭合!内里反扣的声响如同沉重的判决!厅门合拢的瞬间,隔绝了厅外侍卫疯狂的撞门声与歇斯底里的嘶吼!
这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被崔杼以命搏命牵制着的庄公,背门大开!
庄公听得身后风声急啸!庆封的短剑如同毒蛇吐信刺至!他猛吸一口气,身子在生死关头展现出超绝的柔韧,硬生生拧转!庆封那快如疾电、志在必得的一剑,原本瞄准后心,此时却被庄公拧身避开要害,狠狠扎入了他结实有力的右上臂!
“呃!”庄公一声压抑的痛哼,但脸上惊怒更甚于痛苦!他强壮的身体借着这一刺的冲力猛地前踏一步!同时空闲的左手闪电般向后探出!那动作快如鬼魅!竟不是格挡,而是五指屈张如钩,悍然抓向庆封持剑的右臂!
“咔!”令人牙酸的脆响!骨骼错位的声音!
“啊——!”庆封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他握剑的右手腕骨竟在瞬间被庄公那只布满老茧的巨爪活生生捏碎!
短剑当啷坠地!剧痛之下,庆封如同被斩断尾巴的毒蛇,身体剧烈翻滚后仰!庄公毫不停留,受伤的右臂似乎对他影响不大,左手带着捏碎骨头的余威,狠狠反掌拍向庆封面门!掌风呼啸!这是真正的困兽之搏,蕴着万钧之力!
“杀了他!”崔杼的吼声如同滚雷!他岂容庄公缓过这口气!手中匕首招式骤变,寒光暴涨!放弃奇诡的刺击,直取庄公胸口!更不顾自身空门大露!这是要用自己的身体和匕首为号角,发出最后的死亡命令!
与此同时!一直被忽略的那扇侧窗!
“哗啦——!”木屑暴碎!窗户猛地炸开!一个矫健如豹的身影从破口处狂飙突入!手中一柄在厅内幽光下闪耀着暗青乌光的双手长刀,带着所有崔府死士积郁经年的悲愤与杀意,向着庄公后背心脏部位的位置,如同天外陨落的雷霆般——
一刀!
惊神泣鬼的一刀斩下!
时间在这一刻似乎凝固了。厅外是侍卫拼死撞门与疯狂嘶吼汇成的狂暴交响!厅内是血腥杀戮与死亡挣扎织就的修罗屠场!崔杼那双燃烧着无尽炼狱业火、死死锁定庄公的眼睛,清晰地看到——
那暗青色的沉重刀锋,破开织金锦缎,斩裂皮甲下的护身丝绦,轻而易举地撕裂结实强健的背肌,斩断森白的骨茬,最终将那支撑躯体、推动血液奔涌的心脏——一刀贯穿、钉死、碎裂!
“呃嗬——!”庄公身体被这恐怖的劈砍之力猛地冲撞向前!他前冲一步,双脚死死钉在地上!他瞪大双眼!那双曾经蕴满智慧与威权、欲望与贪婪的眼睛,此刻被巨大的、无法置信的剧痛和一种骤然降临的冰冷黑暗彻底淹没!嘴唇徒劳地张开,似乎想发出最后的诅咒或咆哮,涌出的却是大股大股滚烫粘稠的血沫!他高大的躯体仍倔强地挺立了一瞬!那具胸口被崔杼匕首刺入半寸、后背被致命长刀贯穿的身躯!
崔杼只觉匕首上传来的阻力骤然消失!庄公那具瞬间失去所有力量支撑的身体终于轰然向前扑倒!沉重地砸在冰冷的、浸染着他自己鲜血的地面上!激起细微尘埃。那双曾睥睨四方的眼睛空洞地大睁着,倒映着厅顶摇曳的昏黄烛火,残留着凝固的惊诧与无边无际的死寂黑暗。身下暗红的血水,如同决堤的河流,迅速沿着石板缝隙蔓延开来,带着生命最后一刻的余温。
厅中死寂了一瞬。只有厅门外那山呼海啸般的撞击、劈砍声和濒临疯狂的嘶吼仍在持续不休。崔杼握着仍在滴血的匕首,僵立在庄公的尸身旁边。他缓缓低下头,凝视着脚下这张顷刻前还掌握着他和所有人命运、此刻却变成一具冰冷尸骸的面孔。胸腔里那团燃烧了经年累月的、几乎将他烤焦的毒火,在庄公生命流逝的同一刻,突然化为一片冰冷沉重的灰烬。不是狂喜,不是解脱,是无穷无尽的、令人窒息的麻木和深不见底的虚无!
就在这时!
“呜……”
一声极其微弱、却如同冰针般尖锐刺骨的呜咽,骤然在厅内响起!
崔杼猛地抬头!循着那声音,他血红的双眼死死钉向大厅深处——那巨大的、隔绝内外堂的云山仙阙屏风之后!
“棠……”崔杼干裂的嘴唇似乎想嘶喊妻子的名字,却只发出一个破碎的、如同砂轮摩擦般嘶哑的音节。
他如同疯魔,跌撞着、踩过庄公还未彻底冷却的温热血泊,几大步冲到屏风前!一股铁锈般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某种他熟悉至灵魂深处的、属于棠姜的气息如同巨浪般扑面涌来!
屏风!
屏风之上!
一支簪子!
是那支他曾亲手为棠姜插上发鬓的素银点翠玉簪!此刻,那簪子竟如同离弦的弩箭般,由屏风后方深深地、垂直地刺穿了昂贵的、厚实的锦面屏风!
尖锐的簪尖,带着一小片湿透殷红的血迹,赫然刺透屏风,曝露在崔杼眼前昏暗摇曳的灯光之下!
嗡的一声!崔杼的脑袋如同被重锤砸中!眼前景象剧烈摇晃!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悲鸣,全身的力量骤然爆发!疯了一样,不顾一切地狠狠撞向那厚重的屏风!
“轰隆——!”
巨大的屏风被这股狂暴的力量撞得猛烈摇晃、四分五裂向两侧轰然倒塌!木架碎裂,锦帛扯烂!纷飞的碎片与漫天烟尘中,内堂的景象如地狱画卷般猛撞入崔杼的视野——
棠姜!
她就倒在散架倒地的屏风之后!
月白色的深衣前襟已经被大口涌出的鲜血染成一片刺目惊心的深红!她蜷缩在冰冷的地面,身体微微抽搐,纤细脆弱的颈项上,一个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可怖创口,仍如喷泉般向外嘶嘶地冒着热血!染红了她身下大片光滑的地砖!在她无力摊开、沾满自己鲜血的右手掌心之中,赫然紧握着另外半截玉簪——簪尖兀自滴着温热的、属于她的血!
崔杼如同被万丈雷霆生生击中!灵魂和躯体都在这一刻彻底撕裂!他如同断线的木偶般扑跪在棠姜身旁!地上的血迅速浸透了他的膝袍!那双曾经稳握千军万马的、沾满敌人血污的手,此刻剧烈地、徒劳地试图去捂住妻子颈侧那不断涌出温热生命泉水的可怕创口!温热的、带着棠姜气息的鲜血,泉水般从他指缝中汹涌而出!源源不绝!根本无法遏制!
“棠……”崔杼张开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漏风般的“嗬嗬”声,眼前一片血红的泪雾模糊了一切!他猛地抬起头!猩红的双目死死环顾四周!仿佛在寻找可以救助的希望!可是,映入眼帘的只有破碎的屏风、庆封蜷缩在地抱着断裂手腕的痛苦翻滚、满地尸骸、不断被冲撞震动的厅门……再无一个可以帮助他留住怀中这缕正飞速消逝魂灵的人!
他用尽全力,将自己冰冷僵硬的脸颊贴上棠姜那迅速失去温度、沾满血污的面庞。那肌肤的冰凉比最凛冽的寒冰更刺骨!棠姜原本剧烈抽搐的身体已变得绵软,那双曾经潋滟如秋水、最后只剩下无垠痛楚的眸子,空洞地望着厅顶那被烛火和门缝透入光线分割的光影,最后一抹微弱的生命之火摇曳了一下,如同寒风中的烛芯,缓缓地、缓缓地彻底熄灭了。徒留一片冰冷深沉的黑暗。
崔杼保持着那个紧紧抱住棠姜的姿势,跪坐在冰冷黏稠的血泊之中,一动不动。
厅门猛地被外面绝望的侍卫合力撞开了!但冲在最前面的侍卫,只看到了一幅凝固的、血腥与死寂交织的地狱画面:国君的尸体!满厅的死人!崔杼如同地狱血池里抱着一尊破碎玉像的魔神!然后,他们看到了崔杼怀中棠姜的尸体,以及崔杼缓缓抬起的脸——
那张脸上,泪水、血水、烟尘混成一片污浊的沟壑,唯有那双眼睛,里面燃烧的东西,已经不是人间的仇恨或悲伤。那是……从九幽地狱里带出的业火!永世不灭!
侍卫们的脚步和叫喊瞬间被冻结在喉咙里!恐惧如同冰水,从头顶灌到脚底!
殿阁巍峨,九重宫阙的阴影沉默地吞噬了正午炽热的阳光。齐宫正殿深处,一种新的、冰冷的秩序正在刀锋间凝固成型。
血迹已被水冲净,残破的梁柱被迅速更换,但浓重的血腥味似乎已沁入了冰冷的柱础与地砖深处,在每一缕浮动的空气中无声弥漫。黑压压的宫卫、崔府死士混杂的锐卒身披沉重的黑甲,如同移动的冰冷铁壁,肃立在丹陛两侧与殿门周边。沉重的长戈斧钺在他们手中凝立不动,肃杀之气凝固了殿内每一寸空间。
崔杼站在丹陛之下,离那至高无上的君位只差数步之遥。他身上仍穿着那件在崔府浴血、几处被撕裂的玄端朝服,干涸凝成暗紫色的血迹如诡异的虬枝盘踞其上。他面容上被刀刃划开的新痂刚结不久,暗红扭曲。脸颊上干涸的血渍泪痕并未清洗,污浊斑驳如同面具。而他那双眸子,深陷在眉弓的阴影下,里面仿佛已燃尽了所有焰火,只剩下深不见底、能将人吸进去的寒冷死灰,再映不出一丝光亮。
他身边一步之遥,庆封同样肃立。原本华贵的袍服被撕去大半袖袍,露出包扎得严实、厚厚渗出血迹的右手断腕处。每一点细微的抽动都牵扯出剧痛,但更痛的是他那双布满了狂躁戾气与无法掌控局势的恐惧的眼睛,如同濒死的毒蛇扫视着满殿的黑甲。
“迎——新君——!”内侍尖锐拖长的唱喏撕裂了大殿中绷紧的死寂。
殿门次第洞开。强光汹涌而入,勾勒出一个小小少年单薄的身影。
杵臼脚下那件尺寸过大的玄端冕服下摆,如同沉重的黑影,拖过丹陛旁冰凉、新打磨过的青玉石阶。那巨大的后衽曳地,发出沙沙、簌簌的微响,是唯一打破殿内凝滞死寂的声音。少年单薄的身体裹在这沉重的、象征权位的华服里,显得格格不入,如同一株幼树被强行套上了铁铸的箍环。冕旒垂下的玉串在他额头碰撞,发出细小却清晰的“咔哒”声,他走得极慢,每一步都带起那笨重的下摆。
两名精悍甲士贴身左右,他们的手看似是搀扶,实质如同冰冷铁钳,紧紧箍在少年略显瘦削的手臂之上。杵臼毫无反抗的余地,小小的身体微微前倾,被裹挟着向前移动。冕旒珠串随这身不由己的移动而剧烈摇晃,间隙中露出他那张被阴影笼罩的小脸。苍白,没有丝毫血色,嘴唇抿成一条细缝,几乎被咬得失去了颜色。那双属于孩子的眼睛里,没有初登大位的憧憬,没有好奇,只剩下惊恐万状的茫然和一种几乎冻结住的、深不见底的恐惧。眼角的湿润被强光折射了一下,旋即又在他低头时湮没在垂珠的阴影里。
他经过大殿中央跪立的群臣。无数目光粘在这新任幼主身上——或惊惧,或揣测,或谄媚,或幸灾乐祸——这些目光如同无形的针毡。杵臼的头垂得更低了,那串垂珠几乎要遮蔽他的整张脸孔。他不敢看,或者说早已失去了去看的勇气,稚嫩的脊背在重压下弯折出一道脆弱的弧线。长长的后衽终于拖上了一处未被擦净的、颜色深褐的石板——那里是数日前才刚被水冲洗过的血迹残留。暗红的色泽像是一道不祥的符咒,无声地烙印在他身后拖曳的庄严之下。
他停在丹陛之下,正对那空悬已久的御座。两名甲士松开了钳制,但并未退开半步,如同两道坚硬的壁垒,将他孤零零地困在了这片象征天下至高权柄的巨大空旷之中。
“新君——”司礼官苍老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在巨大而压抑的空间里回荡。那惯有的、宣告尊荣的嘹亮拖腔,此刻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嘶哑,如同钝刀在破布上反复刮擦,“登——基——!”
尖锐的尾音尚在殿柱间撞出微弱的回响,丹陛左侧黑压压的甲士方阵中,骤然爆发出如海啸般的呼吼:
“恭贺君上继位!君上万寿!”
那是崔杼麾下的死士与宫卫,声震九霄,悍烈无匹!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浓重的铁锈与血腥气,撞向高耸的殿顶,激起梁上积尘簌簌落下。巨大的声浪轰然冲散了司礼官那虚弱的声音。
“君上万寿!”
“君上万寿!”
更近了,庆封位于右侧的心腹部属也随之高呼。但他们喊出的口号,音量被压制,气势明显弱了一头。甚至细听之下,那震天的呼声中隐约夹杂着几声因过分紧张而变形走调的尾音。庆封本人就挺立在崔杼一步之后的位置,他那只包裹着厚厚药布、明显断裂的右手腕藏在宽大的袍袖深处。剧痛像毒蛇般啃噬着他的神经,每一次呼吼都让那断骨处如同再次被巨钳扭碎。冷汗密密麻麻地从他额角滚落,他死死咬住牙关,下颌线条绷得如同铁条,腮部肌肉剧烈地起伏着,却不敢有丝毫表露。崔杼的身影就在他眼前一步之遥,如同山岳般不可撼动,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在这两股人为制造、同样疯狂却又微妙差别的声浪挤压之下,大部分朝臣就像被暴风雨席卷的、无助的禾苗,本能地纷纷将身体伏得更低,额头紧贴着冰冷刺骨的地面。他们口中迸出的应和声变得含糊不清,只是被动地将“君上万寿”几个字机械地重复、咀嚼,仿佛这样才能汲取一丝虚假的安全感。没人敢抬头,丹陛之下那片区域仿佛只剩下沉重的甲胄与混乱的呼声。
杵臼站在那刺耳欲聋的山呼海啸中心,身体因声浪产生的压力微微摇晃了一下。细密的汗珠瞬间布满了鬓角和鼻尖。他茫然地转动着眼珠,似乎想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只有声浪和重重人影的陌生世界里,寻找到一个可以稍稍依靠的坐标点。然而触目所及,唯有冰冷的甲胄折射的光,一张张在光线明暗间模糊不清、或紧张或肃杀的面孔。恐惧如冰水浸泡着他的心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细嫩的皮肉里。
他终于将无助的、带着一丝哽咽的目光,投向侧前方那个仿佛亘古以来就凝固在原地的高大身影——崔杼。
崔杼站在那一步之外的光影分割线里,玄端朝服上深暗发紫的陈旧血迹,在殿门涌入的强光下,透出一种历经岁月硝烟又浸泡了新鲜生命的诡异暗沉。颊上新愈的刀痂扭曲狰狞如蜈蚣。他那双眼睛深陷在眉弓投下的、几乎永恒的浓重阴影下,里面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片沉寂到可怕、仿佛吞噬了所有光线的虚无的黑渊。对杵臼投来的、近乎哀求的目光,他毫无反应,如同根本没有接收到。整个新君登基的喧嚣沸腾,似乎都在他身侧流过,触及不到他一丝一毫。
就在杵臼即将被这巨大的、无声的压力碾碎最后一根神经之时,崔杼终于动了。极其缓慢地,他的右手从宽大的袍袖中探出。掌心处,那方小巧沉实的螭纽玉印被他五指稳稳托住。玉质温润,印纽上的螭龙盘踞扭动,线条刚猛,在崔杼沾着些微血痕泥污的手指衬托下,却异常冰冷刺目。
司礼官如梦初醒,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到杵臼脚边,双手捧举起一个垫着柔软赤锦的紫檀托盘。盘子在他颤抖的手掌中不住地抖动。
崔杼的手指稳稳托着印章。他的手臂沉稳如山,没有丝毫颤动。一步,两步,迈到瘫软得几乎站立不住的杵臼面前。高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瞬间将瘦小的少年彻底笼罩。杵臼呼吸一滞,本能地又想后退,脚后跟却撞到了身后一名甲士坚硬冰冷的铁靴,再无退路。
崔杼俯视着眼前瑟瑟发抖、面无人色的新君。他的脸孔在丹陛侧的光线中半明半暗,那道结痂的刀痕如同深渊的裂口。几缕散落额边的发丝被汗湿,紧贴着皮肤。
“君上——”崔杼终于开口。他喉结滚动,挤出的声音喑哑干涩,仿佛许久不曾开口说话,带着金石摩擦后的沙砾感,一字一顿,吐字却清晰无比,每一个字都重重锤击在杵臼的耳膜与心坎之上:“持印即尊位,承社稷之重!”
杵臼的身体因这近在咫尺的、毫无温度可言的声音而猛地一颤。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只觉得一股冰冷的麻意从脊椎飞速窜升,直冲头顶,脑中一片空白。
崔杼的动作没有丝毫温情和仪式感。那方冰冷沉重的印章,被崔杼那只布满旧茧、沾着污渍和早已干涸的暗色血痕的大手,直接、不容抗拒地塞进了杵臼本能蜷缩、掌心冷汗涔涔的小手里!印章冰硬的棱角硌入少年细嫩的掌心肉里,冰凉彻骨的触感如同一条毒蛇猝然钻入!杵臼全身一激灵,猛地倒抽一口冷气,本能地死死攥紧了那方玉印,指节因用力而白得骇人!
少年仓皇的目光终于抬起,盈满了泪水,死死对上崔杼那深不见底的眸子。那眼神里只有绝望的哀求。
崔杼浑浊无光的瞳孔微微一缩,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幽暗波动在眼底深处掠过,快如浮光。他的嘴唇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这个细微的动作似乎牵扯到了颊上那道狰狞的刀痂,痛意令他本就冰冷僵硬的面部线条绷得更紧。
“诺……诺……”杵臼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虚无的稻草,带着浓重哭腔的颤音终于从紧咬的齿缝间挤出,“寡人……寡人……知……知道了……”声音微弱如蚊蚋,淹没在殿内并未完全停歇的低沉余音里。
他猛地顿住,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巨大的惶遽中,他记起了早先无数遍被强行灌输的东西,那个沉重的、关乎身家性命的称谓——
“……亚父崔卿……”这个称呼被杵臼用一种孩童走失后哭诉的、含糊不清的呜咽方式嘶喊了出来。他喊得又急又快,字音破碎,却带着一种竭尽全力的、源于本能的求生呼喊!当“崔卿”两个字终于嘶哑地冲出喉管,耗尽了他所有气力,小小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向前一个趔趄,几乎要栽倒在地!
一双强有力的手臂及时从侧面伸出,稳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是崔杼。那双手臂如同冰冷的铁箍,支撑着他的重量,同时也再次将他钉死在万人注视的中心。
殿内,那山呼海啸般的“君上万寿”恰好在此时告一段落。短暂的静默如同冰冷深潭。杵臼那破碎的哭诉和最后一声“亚父崔卿”的呼喊,在这骤然降临的死寂里显得格外凄厉、无助、震耳欲聋!
所有臣子伏跪的身躯更加低矮下去,如同被无形重石碾压,恨不得将自己碾入石缝之中。就连那些刚刚还在高声呐喊的甲士,脸上的狂热也瞬间被一种敬畏交织的复杂表情所替代,头盔下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开,不再直视那丹陛下相扶相托的二人。
杵臼瘫软在那双铁臂的支撑中,大口的喘息带动他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冕旒珠串疯狂地磕碰着,发出细碎而慌乱的声响。他紧紧攥着那方玉印,温玉早被掌心的冷汗浸得滑腻冰冷。他不敢再看近在咫尺、如同魔神的崔杼,目光越过那玄端暗沉如墨的下裳,死死落在几步之外那片被他的后衽拖过的、有着暗红印记的石板上。
新君的泪水再也无法控制,汹涌滚落,砸在胸前玄端冰凉的绣纹上,留下深色濡湿的印记,与那方死死握在手心、仿佛烫得无法掌握的玉印一起,成为了这个巨大黑暗仪式唯一的、无声的祭品。
崔杼那深如寒渊的眼眸,在杵臼泪珠砸落衣襟的瞬间,仿佛被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刺了一下。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难以言喻的痛苦痉挛,闪电般掠过他坚硬的唇线。随即,那双眼底的幽潭重新被沉郁死寂覆盖,再无波澜。支撑着杵臼身体的双臂,没有丝毫放松,如同浇筑在他身侧的两根冰冷石柱。
“扶陛下御座。”崔杼开口,声音依旧干涩得如同锈蚀的铁片摩擦,听不出任何情绪。目光却未再看杵臼,而是转向丹陛侧肃立的司礼官。
司礼官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地扑上前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陛……陛下……请……请移步……”
两名贴身甲士再次上前,搀扶住杵臼的臂膀。这一次,杵臼不再有任何挣扎,像一片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叶子,任由那冰冷的铁臂将他半提半抱,拖着那依然显得过分宽大的冕服后衽,一步步迈向丹陛之上那金光闪耀、冰冷空旷的御座。
一步一摇。一步一挣扎。后衽再次滑过那片暗红的印记,将那片不祥的深色拓印得更加清晰、更加漫长。他离那御座越近,周遭巨大的黑暗便愈发清晰地聚拢过来。玉印沉甸甸地硌在手里,如同烧红的烙铁。
御座近在咫尺,冰冷的雕龙扶手散发着金属的寒意。甲士松开手,杵臼的身体失重般坠向那宽大的椅面。
就在这双脚离地、重心骤变的刹那——
“哧啦——!”
一声清晰的裂帛声骤然响起!尖锐!突兀!撕裂了高殿的沉静!
杵臼被那支撑力道猛地撤走的力量带得向侧面一歪!脚下那过于宽长的后衽下摆,恰好被他自己半跌入御座、一只悬空欲落的右足狠狠踩住!一个趔趄,身体失去平衡,整个人惊恐地朝御座前方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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