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深处的墙根下，太阳爬过梧桐树，蝉鸣声此起彼伏，吵得人心里发慌，偏生许念念蹲在那儿，像尊小石像似的，半点没受影响。
她穿着件嫩黄的小褂，袖口被挽到胳膊肘，露出截白嫩嫩的小臂，上面还沾了点泥土——方才蹲得太近，被地上爬过的蚂蚁蹭到了。那是只黑黢黢的大头蚁，正拖着粒比它身子还大的奶糖渣，费劲地往墙缝里挪，身后跟着一串小蚂蚁，像条黑色的细线。许念念歪着脑袋，手指轻轻点了点旁边的碎石子，小声嘀咕：“你这也太贪心了吧，拖得动吗？”
奶糖渣是早上艾颐给她的，她没吃完，随手搁在口袋里，方才跑出来玩，掉在了这儿。本想捡起来，可看着这只蚂蚁卯足了劲的样子，倒让她想起了家里那个弟弟许想想——小奶娃每次叼着奶嘴，也是这么费劲巴拉的，腮帮子一鼓一鼓，像只偷吃东西的小松鼠。
想到弟弟，许念念的眉头轻轻皱了皱。前几日在学校，同桌萧华凑过来跟她说，自家婶婶生了小弟弟后，奶奶就再也不给她买红头绳了，还说“丫头片子没用，不如小子能传宗接代”。她当时嘴硬，说“我爸妈才不会呢”，可晚上躺在床上，总忍不住琢磨。妈妈最近抱着弟弟的时间越来越长，爸爸回家第一句话也从“念念今天乖不乖”变成了“想想醒了没”，是不是……他们真的不喜欢自己了？
“许念念！”某小许同学正苦恼的看着地上搬运食物的蚂蚁。突如其来的喊声像颗小石子，砸进了满是蝉鸣的午后。许念念吓得浑身一哆嗦，膝盖一软，差点坐在地上，手里的小石子“啪嗒”掉在蚂蚁队伍里，惊得那串黑蚂蚁瞬间散了伙，连带着那粒奶糖渣都滚到了一边。
她猛地回头，就见巷口的梧桐树下站着个小男孩，一身藏青色的学生装，正是傅子扬。
“傅子扬，你干嘛！”许念念捂着胸口，气鼓鼓地瞪他，小脸红扑扑的，像是被太阳晒的，又像是气的，“知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啊！你看你，把我的蚂蚁都吓跑了！”
傅子扬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她反应这么大。他挠了挠后脑勺，走到她面前，视线落在地上四散的蚂蚁上，又抬眼看向许念念，眼神里带着点困惑：“你不是胆子很大吗？也会害怕？”
“废话！”许念念白了他一眼，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小褂上的尘土——方才蹲得太急，后腰沾了块灰，她伸手蹭了蹭，没蹭掉，反倒越蹭越明显，索性作罢。她转身就往弄堂外走，步子迈得又快又急，像只被惹毛的小狮子。
身后的脚步声紧随其后，不用回头，许念念也知道是傅子扬跟了上来。那小子从小就爱跟着她，像条甩不掉的小尾巴，不管她是去买糖人，还是去河边摸螺蛳，总能在身后看到他的影子。
“傅子扬，你烦不烦啊！”许念念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叉着腰，仰头看着他。傅子扬比她高小半个头，每次跟他说话，她都得微微抬着下巴，显得格外较真，“你跟着我干嘛？我要回家了，又不是去打架。”
傅子扬停下脚步，站在她面前，脸上的困惑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超出年龄的认真。他抿了抿唇，一本正经地说：“我父亲说的，最近沪上不太平，有‘蝴蝶’潜进来了。”
“蝴蝶？”许念念眨了眨眼，没明白，“什么蝴蝶？会咬人吗？”
“不是真的蝴蝶。”傅子扬皱了皱眉，像是在组织语言，他年纪不大，说起这些事，总有些磕磕绊绊，“是……是坏人，装作普通人，专门拐咱们华国的小孩子。”
他说着，眼神更严肃了，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语气郑重得像在宣誓：“我爸让我出门多留意，你一个女孩子，我得保护你。”
许念念看着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在心里偷偷翻了个白眼——他还真是遗传了阮姨的念功啊。
别看阮汀筠说话温温柔柔，却总爱碎碎念，有了傅子扬后，操心劲更是涨了不少。“出门要戴帽子，别晒黑了”、“饭前一定要洗手，不然会生病”，连他穿什么颜色的袜子都要管。没想到傅子扬半点没遗传阮姨的温柔，倒把那股子碎碎念的操心劲学了个十成十。
明明几岁的小豆丁，却长了颗老人心，走路要挺胸抬头，说话要慢条斯理，连吃块糖都要先看是不是干净——母亲艾颐私下里总说他是“小老头命”，还笑着跟她说，这叫“336”，意思是天生的操心命，闲不住。
许念念当时没懂，现在看着傅子扬这副“我要保护你”的认真模样，突然就明白了——可不就是“336”嘛，比她家那只护食的老黄还操心。
“你保护我？”许念念故意拖长了调子，歪着脑袋看他，眼睛里藏着点促狭的笑意，“傅子扬，你上次爬树掏鸟窝，还摔下来崴了脚，哭着喊妈妈呢，怎么保护我啊？”
傅子扬的脸瞬间红了，从脸颊红到耳根，像是被太阳晒过了头。他攥了攥拳头，梗着脖子反驳：“那、那是意外！我现在不一样了，我爸教我练过拳脚，肯定能保护你！”
看着他急得快要跳脚的样子，许念念“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伸出手，拍了拍傅子扬的胳膊，像个小大人似的叹口气：“行吧行吧，那你就跟着吧，不过要是真遇到坏人，你可别先哭啊。”
傅子扬立刻点头，像是得到了什么重大任务，紧紧跟在她身边，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两人沿着弄堂往外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傅子扬说学堂里新来的先生讲课很有意思，教他们认星星。许念念则抱怨家里的弟弟太能哭，半夜总吵醒她，害得她早上起不来，被先生罚站了两次。
“不过想想还是很可爱的。”许念念说着，嘴角不自觉地翘了翘，“他的小手特别小，抓着我的手指的时候，软乎乎的，像。”
傅子扬点点头，认真地说：“我妈说，等想想再大一点，就让我带他去玩弹珠，我攒了好多彩色的弹珠，到时候分他一半……”
阳光透过梧桐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两人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叠在一起，像两只并肩散步的小鸭子。他们没注意到，弄堂尽头的拐角处，停着一辆黑色的人力车，车帘紧闭，里面的人正透过缝隙，死死地盯着他们的背影，眼神阴鸷。
危险，正悄无声息地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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