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殿。
浓得化不开的药味、艾草燃烧后辛辣的余烬、以及烈酒挥发留下的刺鼻气息，混合着病人身上散发的、难以言喻的浊气，形成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粘稠的氛围。
几扇高大的雕花木窗被推开了一掌宽的缝隙，初春傍晚微凉的风带着湿气挤进来，非但没能驱散殿内的沉闷，反而搅动着那些混杂的气味，更添几分躁乱。
华妃此刻只穿着一件素色的家常锦缎袄子，袖子高高挽到肘部，露出两截欺霜赛雪的小臂。
只是那原本细腻无瑕的肌肤上，此刻却多了几道被热气熏出的、不太明显的红痕。
她正守在一个临时支起的小炭炉边。炉火不算太旺，上面架着一个墨色的小药罐，盖子被滚开的药汁顶得微微跳动，发出“噗噗”的轻响。
深褐色的药汤在里面翻滚着，腾起带着浓烈苦味的热气。
华妃全神贯注地盯着那药罐，左手拿着一柄小小的蒲扇，有些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对着炉火扇着风，试图控制火候。
右手则拿着一根乌木长柄勺，不时伸进去搅动一下药汁，动作带着一种从未做过粗活的生涩，几缕被汗水和热气濡湿的鬓发贴在她光洁的额角和颊边，她浑然不觉。
“娘娘，这等粗活还是让奴才们来吧！”周宁海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忍不住低声劝道。
他的一条瘸腿站得久了，隐隐作痛，却不敢有丝毫懈怠。
“滚开！”华妃头也不抬，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烦躁，“谁知道你们的手干不干净？这药，本宫亲自看着才放心！”
她的目光死死锁着那翻滚的药汁，仿佛那里面熬煮的不是苦药，而是皇帝的命，是她年世兰的半身。
药汁越来越浓稠，翻滚的气泡越来越大。
华妃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深吸一口气，放下蒲扇，她拿起一块厚实的湿布，垫在药罐滚烫的把手上，深吸一口气，用力将沉重的药吊子从炭炉上提了起来！
“嘶——！”
一股灼人的热气扑面而来！饶是垫了布，那惊人的热度还是瞬间穿透了湿布，狠狠灼烫着她娇嫩的手心！
剧痛袭来，华妃倒抽一口冷气，手猛地一抖！滚烫的药汁剧烈晃荡，几滴深褐色的液体飞溅出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她右手白皙的手背上！
“嘶！”钻心刺骨的剧痛让华妃失声痛呼，但她还是强忍着没有松开药罐！
她将药汁倒在碗里之后，才踉跄着后退一步，左手死死攥住被烫伤的右手手腕，疼得脸色煞白，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背，那里已经被烫起了几个鲜红刺目的水泡，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狰狞。
“娘娘！您的手！”颂芝惊呼着扑过来，看到那水泡，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没事！”华妃又急又痛，声音带着痛楚的颤音，但还是忍着想去看看皇帝，“把药端好，本宫要亲自喂给皇上……”
就在这时，龙榻那边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
“……世兰……”
是皇帝的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道微弱的光，瞬间刺破了华妃因夫君病重而升起的担忧烦躁。
华妃也顾不得手上的伤了，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颂芝，几步就冲到了龙榻边。
“皇上！皇上您醒了？”她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手上的疼痛而微微发颤，俯下身，凑到皇帝的脸庞上方。
皇帝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那双往日深邃锐利的眼眸此刻布满了浑浊的血丝，黯淡无光，眼神涣散，仿佛蒙着一层厚厚的阴翳，好半天才费力地聚焦在华妃焦急的脸上。
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微弱的气音。
华妃看着他这副面白如纸般的模样，心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猛地转头，对着还站在药炉边的颂芝厉声咆哮：“还站在那里干什么？！把药端过来！本宫要伺候皇上喝药！”
华妃吼完，转回头，看着皇帝那虚弱得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样子，心头的恐慌烧得她理智全无。
“皇上！您别说话！省着点力气！药马上就来了！”她盯着皇帝涣散的眼睛，一字一顿，像是在安慰皇帝，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您别怕！喝了药，退了烧，您就好了！您可是真龙天子！这点小疫病算个什么啊？对吧？”
她喘了口气，声音哽咽得不行，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您一定要挺住啊！等您好了，咱们再一起骑马射箭好不好？”
“您说过，您最喜欢臣妾在马上神采飞扬的样子了！到时候咱们再一起去，好不好？”
“……好……都听世兰的……”皇帝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泪光，嘴角努力得勾起弧度。
他似乎想伸手为华妃拭去眼角的泪珠，但身体里那焚毁一切的高热和沉重的疲惫感，如同巨大的潮汐，瞬间又将他微弱的意识拖回了无边的黑暗深渊。
眼皮无力地阖上，只留下那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带着沉重痰音的呼吸，证明他还在与那可怕的疫魔艰难地拉锯着。
华妃看着皇帝再次陷入昏沉，心头猛地一空，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填满。
她不管不顾地抓起皇帝露在锦被外那只滚烫的手，紧紧攥在自己那只刚刚被烫伤、此刻正火辣辣刺痛的手里。
仿佛要通过这近乎自虐的疼痛，告诉自己，他还在自己身边，不会有事的！绝对不会！
就在这时，剪秋带着一碗热乎乎的汤药来了，“奴婢叩见华妃娘娘，娘娘，这是皇后娘娘让人送来的新方子，已经有人试过了，药效还不错，娘娘特命奴婢送来给皇上服用！”
华妃一听新药有效就什么也顾不得了，她连忙擦干眼泪，走到剪秋身边端起药碗，然后又回到龙榻前，一只手端着药碗，一只手拿着勺子给皇帝喂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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