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菊堂的夜，穿堂风温柔的路过厅堂卧房，留下一室清凉。
上好的冰盆在角落里无声地释放着寒气，驱散着白日残留的燥意。
层层叠叠的帷幔低垂，隔绝了窗外聒噪的蝉鸣。
这本该是个静谧而清凉的夜晚。
然而，帐幔深处，沈眉庄却深陷在一片滚烫黏腻的混沌里。
她躺在拔步床上，身下是光滑中带着凉意的竹簟，身上盖着的薄丝被早被她踢到了脚边，只着一身素绸寝衣。
明明天不热，可她的额发却已被冷汗浸透，一缕缕黏在苍白的颊边。
她紧闭着眼，眉头死死拧成一个疙瘩，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吐出破碎的呓语。
“热……好热……”
她猛地侧过头，脖颈绷出僵硬的线条，仿佛在躲避什么无形的炙烤，“太阳……太大了……晒……晒死人了……”
细密的汗珠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没入鬓角。
“水……给我水……”
“别追……别追我……跑不动了……”
“太多了……干不完……真的干不完……”
她的声音又轻又急，带着一种濒临极限的绝望和虚脱感，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竹簟的缝隙，指节泛白。
“腰……腰要断了……手……手抬不起来了……让我歇歇……就歇一会儿……”
眼泪毫无征兆地从紧闭的眼角滑落，混着汗水，洇湿了枕头。
值夜的采月原本在脚踏边的小杌子上打着盹，被这压抑的梦呓惊醒。
她连忙凑近床边，借着帐外昏暗的烛光，看到自家小主惨白的脸和紧蹙的眉头，心都揪了起来。
她拿起温凉的湿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沈眉庄额头的汗。
“小主？小主您醒醒！”采月心头发紧，轻轻摇晃沈眉庄的肩膀。
“啊——！”
“不要……不要推我……”
沈眉庄猛地弹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如同溺水之人浮出水面！
瞳孔在黑暗中急剧收缩，里面盛满了尚未散尽的恐惧和茫然。
那双平日里沉静温婉的眸子，此刻布满了惊魂未定的血丝和深重的恐惧，瞳孔因为剧烈的惊吓而微微放大。
冷汗浸透了丝质寝衣，黏腻地贴在背上，带来一阵阵寒意，与她梦境中的酷热形成了荒诞的对比。
她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眼神涣散，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悸，死死盯着帐顶繁复的缠枝莲纹，仿佛那上面还残留着火焰和监工的鞭影。
“……水……水……”沈眉庄的声音干枯沙哑。
采月连忙端起旁边小几上温着的茶水，用银勺小心地沾湿沈眉庄的嘴唇。
清凉的液体似乎带来片刻安宁，沈眉庄急促的呼吸稍稍平复了些许。
“采……采月？”沈眉庄茫然地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孔，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是奴婢！小主，您吓死奴婢了！”
沈眉庄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一把抓住采月的手腕，力道之大，让采月痛呼出声。
她的指尖冰凉，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热……好热……” 她语无伦次，眼神依旧没有焦距，“太阳……太大了……麦子……砖……烫……搬不动了……真的搬不动了……”
她断断续续地重复着梦魇中的呓语，身体还残留着那种被炙烤、被压榨的疲惫感。
“小主！小主您醒醒！这是咸福宫，是夜里啊！没有太阳的！”
采月忍着疼，另一只手轻轻拍着沈眉庄的背，声音带着安抚的急切，“没事了，没事了，梦都是假的！”
在采月一遍遍的呼唤和轻拍下，沈眉庄涣散的瞳孔才慢慢聚焦，看清了熟悉的帐顶和采月焦急的脸。
她紧绷的身体骤然松懈下来，脱力般向后倒去，重重靠在引枕上，胸口依旧起伏不定，眼神里惊悸未消，混杂着深深的疲惫和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
采月心疼地掏出帕子替她擦汗，入手一片冰凉湿腻。
“小主，您又做噩梦了！”
“这都第几天了？您瞧瞧您这脸色……再这样下去，身子怎么吃得消？”
这已经是第……第几天了？
似是五六天了吧？
不知为何，从前几日起，她就没有一夜安眠！
每次闭上眼，不是被毒日头炙烤，就是在无尽的苦役中挣扎，耳边永远萦绕着那些模糊却充满怨念的“热”和“渴”。
每一次惊醒，都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浑身脱力，心有余悸。
“采月……” 沈眉庄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浓重的鼻音，“什么时辰了？”
“回小主，才……才刚过寅时三刻（凌晨3:45）。”
采月心疼地看着自家主子眼下的乌青和憔悴的脸色，声音带着哽咽，“小主，您这样下去不行啊！几天没睡个囫囵觉了！”
“小主，这样下去不行啊！奴婢求您了，咱们还是请个太医来看看吧？开几副安神定惊的方子也好啊！”
“不可！”
沈眉庄几乎是立刻拒绝，声音虽弱却斩钉截铁。
她疲惫地闭上眼，靠在引枕上，任由采月擦拭额头。
她感觉浑身像散了架，骨头缝里都透着酸乏，比白日里处理宫务还要累上百倍。
那梦中无边无际的酷热，永无止境的沉重劳作，濒临崩溃的绝望感……真实得让她心悸。
“请了太医，又能说什么？说本小主连日噩梦？梦到什么？”
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梦到被太阳活活晒死？梦到干活累死？这种话传出去……成何体统？”
这听起来像什么？失心疯？还是……心虚？
她想到那些梦的内容——无边无际的毒日头，龟裂焦黄的土地，怎么也挑不完的水，身后追赶的模糊黑影，还有堆积如山、永远理不清的账册……每一个场景都透着荒诞的疲惫感和灼人的绝望。
这种梦，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病症，倒像是……被什么东西魇住了？
若传出去，指不定被有心人编排成什么样子。她沈眉庄丢不起这个人。
她沈眉庄端庄持重，克己奉公，怎么能传出这种荒诞不经、甚至带点“报应”色彩的闲话！
这岂不是授人以柄，让华妃之流看笑话？
“可是小主……”采月还想再劝。
“好了。”
沈眉庄疲惫地摆摆手，打断她，“打盆温水来，我擦把脸。”
“天快亮了，今日还有几处宫室的份例账册要核对，内务府新呈上来的冰炭开销也要过目。”
她声音平板，听不出情绪，仿佛刚才那个在噩梦中挣扎恐惧的人不是她。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惊悸和身体的疲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坚定：“本小主没事。”
“不过是这些时日天气太热，心火旺了些。过几日，等暑气消褪些，自然就好了。”
她像是在说服采月，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不许声张！更不许请太医！听到没有？”
采月张了张嘴，看着小主强撑的镇定和眼底深藏的恐惧，眼圈一红，终究是把劝说的话咽了回去。
“……是，奴婢知道了。”
她默默去打了水，服侍沈眉庄换了一身干爽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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