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尖锐的哨声,如同在汹涌的黑色潮水中投下的一根救命绳索,指引着幸存者们向一点汇聚。
在老班长近乎粗暴的催促和拉扯下,林瀚章和山药蛋,连同那个气息奄奄的伤员,终于跌跌撞撞地冲上了那道并不算高、却洒满了弹壳、遍布弹坑的土坡。坡顶上,郑怀远像一尊黑色的岩石,半跪在一挺打得枪管发红的捷克式轻机枪旁,嘶哑地指挥着最后几名战士交替掩护着撤下来。
“老周!你们可算……”郑怀远看到老班长和林瀚章他们,眼中闪过一抹 relief(宽慰),但目光落到那个被拖拽上来的重伤员身上时,后半句话便硬生生咽了回去,脸色瞬间变得更加凝重。
“指导员…二鬼子退了?”老班长喘着粗气,一把将几乎虚脱的山药蛋按倒在掩体后面,自己则迅速靠在土坡棱线上,警惕地向外观察。
“暂时被打退了!他娘的,是一个加强排的兵力,装备比咱们好得多!像是冲着咱们来的,不像是偶然遭遇!”郑怀远语速极快,声音因过度喊叫而嘶哑,“不能久留!他们很可能呼叫更多炮火或者迂回包抄!立刻收拢部队,清点人数,准备转移!”
命令迅速被低声传递下去。土坡上残存的战士们开始快速移动,搀扶起受伤的同伴,收集还能用的武器弹药,气氛紧张而压抑,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更深的忧虑。
林瀚章瘫坐在冰冷的土地上,背靠着满是碎土的坡壁,剧烈地喘息着。刚才一路的狂奔和高度紧张几乎榨干了他所有的力气,此刻松懈下来,只觉得浑身每一块肌肉都在酸痛、颤抖。那一声枪响和那个倒下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在他眼前反复闪现,胃部又开始不受控制地痉挛。
他下意识地抬起自己的右手,借着远处偶尔划破夜空的流弹光芒和坡顶上摇曳的手电光,呆呆地看着。就是这只手,刚才扣动了扳机,终结了一个生命。手指上似乎还残留着扳机冰冷的触感和那一下轻微的、却足以致命的位移感。没有血迹,但他却仿佛能闻到那股铁锈般的甜腥味,萦绕在鼻尖,挥之不去。
“文化人儿!别愣着了!帮把手!”老班长的吼声再次传来,打断了他的怔忡。
清点结果很快出来,代价惨重。加上那名重伤员,共有五名战士伤亡,其中两人在刚才的阻击和炮击中已经牺牲,遗体只能暂时就地掩埋,做好标记。牺牲者的名字被快速低声念出,每一个名字都像一块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连队减员近四分之一,士气受到了沉重打击。
“指导员,伤员必须立刻处理!小刘(指那重伤员)快不行了!”一个排长焦急地报告。
郑怀远眉头拧成了疙瘩。在这荒郊野外,敌情未明,随时可能再遭遇敌人,带着重伤员转移极其困难且危险。
“我知道附近有个地方!”老班长突然开口,他常在这一带活动,对地形很熟悉,“往东一里多地,有个荒废了的土地庙,还算隐蔽,墙也厚实!可以先转移到那里处理伤员,避一避风头!”
没有更好的选择了。郑怀远略一思索,立刻下令:“好!就去那里!一班负责警戒前方和两翼!二班断后!其他人,带上伤员,跟上老周!动作要快,保持安静!”
队伍再次行动起来,沉默而迅速,像一道受伤的溪流,悄然滑下土坡,融入更深的夜色之中。林瀚章被分配和另一名战士一起抬着那名腹部中弹的重伤员。担架是用两支步枪和几根绑腿临时捆扎的,异常简陋,每一次颠簸都让伤员发出极其微弱、却令人揪心的呻吟。那生命的重量和正在快速流逝的感觉,透过冰冷的枪身清晰地传递到林瀚章的手上,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几乎让他喘不过气。他只能尽可能地保持平稳,内心被一种无力的焦灼感填满。
一里多地,在平时不算什么,但在此时,却显得无比漫长。夜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呜呜的声响,每一次都让人心惊肉跳,以为是敌人的动静。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绷紧了神经,在黑暗中艰难跋涉。
终于,在一片枯木林的掩映下,一座低矮破败的建筑轮廓隐约出现。那确实是一座小庙,规模很小,墙皮大面积脱落,露出里面的土坯,庙门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下一个黑黢黢的洞口,像一张沉默的、疲惫的嘴。
老班长率先摸进去探查了一下,很快出来打了个安全的手势。
“快!抬进去!”郑怀远低声命令。
人们鱼贯而入。庙内空间狭小,充斥着浓重的灰尘、霉菌和一种陈旧的香火味(尽管早已断绝)。残破的神像歪倒在一边,面目模糊不清,蛛网遍布。地上散落着枯草和瓦砾。
但此刻,这里就是诺亚方舟,就是唯一的庇护所。
“手电!马灯!”郑怀远催促着。
几支光线微弱的手电筒和一盏摇晃的马灯被点亮,昏黄的光线勉强驱散了小庙深处的一隅黑暗,却也将更多的阴影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使得整个空间显得更加光怪陆离和压抑。
空气仿佛凝固了。伤员被小心翼翼地放在铺了少许枯草的角落里。那盏马灯被挂在一根歪斜的梁柱上,成为了临时的“无影灯”。
血腥味,开始无法抑制地弥漫开来,混合着寒冷的空气、灰尘味和人们身上硝烟汗臭,形成一种战时特有的、令人窒息的气味。
“卫生员!卫生员呢?!”郑怀远焦灼地低声喊道。连队的卫生员在刚才的遭遇战中同样牺牲了。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庙门外闪了进来。她同样穿着和大家一样的土布棉军装,洗得发白,甚至有些地方打了补丁,但收拾得十分利落。外面套着一件也是洗得发白、但此刻沾染着大片新鲜和暗沉血污的粗布白围裙。她的头发整齐地塞在军帽里,额头上沁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在昏黄的光线下闪着微光。
她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大的骚动,似乎本就该在这个时候出现。
“是支队直属救护队的同志!刚才在路上碰到的散兵,跟着我们一起来的!”一个战士低声向郑怀远解释了一句。
郑怀远立刻看向她,眼神里充满了急需帮助的焦灼:“同志!你来得太是时候了!我们有个重伤员,腹部中弹,快不行了!”
那女护士(从装束和行动上看,显然是的)闻言,没有丝毫犹豫和怯场,只是快速地点了一下头,声音平静得出奇,与周围的紧张氛围格格不入:“知道了。需要热水,越多越好。谁有干净的水壶?还有,所有的急救包,都集中过来。”
她的语速平稳,条理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性。
她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快步走到了重伤员身边,毫不顾忌地单膝跪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解开了临时包扎的、早已被鲜血浸透的绷带。当伤口暴露在昏黄的光线下时,周围响起了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那创口狰狞可怖,生命的气息正随着血液一点点流失。
林瀚章就站在不远处,他刚放下担架,正准备去找水壶,目光却不自觉地被那个跪在地上的身影牢牢吸引。
只见她微微蹙着眉,眼神专注地检查着伤口,那种专注,仿佛周遭的一切——弥漫的血腥、粗重的喘息、战斗后的恐慌、以及随时可能再降临的危险——全都消失了,她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的伤员和需要处理的创伤。她从随身携带的一个也是缝补过的、但相对干净的布包里,取出寥寥几样器械:一把镊子,一把剪刀,还有一个小小的、看起来十分简陋的冲洗器。
热水很快被递过来(是战士们用体温捂热的水壶里仅存的一点温水,以及刚刚用破庙里找到的破瓦罐匆匆烧热的一点水),根本谈不上沸腾消毒,只能是心理安慰。
她接过水,开始小心翼翼地冲洗伤口周围的污物和血痂。动作快速、精准、稳定,没有丝毫的颤抖和犹豫。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鼻梁挺直,嘴唇紧抿,显示出一种超乎年龄的坚毅和冷静。
然后,她拿出一个小小的玻璃瓶,里面是极其珍贵的磺胺粉——这是当时能搞到的最好的消炎药了,数量稀少,通常只在最危急关头使用。她没有任何舍不得,将大半瓶都仔细地洒在了那可怕的创面上。接着,是用煮沸后又晾干的(但显然条件所限,消毒并不彻底)旧纱布重新包扎。她的手指灵活地穿梭着,打结,固定,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像是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艺术品。
整个过程中,她的表情始终是沉静的,甚至可以说是冷漠的。但这种冷漠,并非出于麻木,而是一种极度专业和责任之下,对个人情绪的彻底压制。是一种在巨大的混乱和灾难面前,竭力要创造秩序、挽留生命的强大意志力。
林瀚章呆呆地看着。他刚刚经历了极致的混乱、恐惧和血腥的杀戮,内心正处于巨大的震荡和迷失之中,仿佛身处惊涛骇浪、随时可能倾覆的小船。而眼前这个年轻女护士所展现出的这种惊人的冷静、秩序和专业,就像一座突然出现在暴风雨中的灯塔,散发出一种奇异而稳定的光芒。
那种在污秽、血腥和死亡包围中,依然恪守着“救死扶伤”这一职责的沉静姿态,具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它不同于战场上那种狂热的冲锋和呐喊,它是一种内敛的、却同样坚韧无比的勇气。
她额上的汗珠汇聚成大滴,滑过她沾染了血污和灰尘的脸颊,她都无暇去擦一下。
林瀚章几乎是下意识地,从自己同样脏污的棉袄口袋里,掏出一块相对干净的手帕——那是他离家时母亲塞给他的,他一直没舍得用——犹豫了一下,然后笨拙地、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想让她擦擦汗。
女护士正全神贯注于包扎,对于突然递到眼前的手帕愣了一下。她终于抬起眼,快速地看了林瀚章一眼。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不大,却异常清亮。因为疲惫和专注,眼底带着些血丝,但眼神却像被寒泉浸过的黑曜石,冷静、清澈,带着一种洞悉苦难后的悲悯,却又没有丝毫的软弱和彷徨。这双眼睛与她年轻甚至略显稚嫩的面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的目光在林瀚章那同样年轻、却写满了惊魂未定、苍白失措的脸上停留了极短的一瞬,似乎瞬间明白了什么。她没有接过手帕,只是极轻微地摇了一下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快速说了句:“不用,谢谢。”
说完,她便立刻低下头,继续处理伤员,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从未发生过。
林瀚章的手僵在半空中,有些尴尬,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那短暂的眼神交汇,那双冷静清澈的眼睛,像一道微光,在他一片混乱的内心世界里,留下了无比清晰的烙印。
就在这时,那名重伤员似乎因为疼痛的刺激,发出了一声较为清晰的呻吟,身体也开始无意识地抽搐。
女护士立刻按住他,对旁边帮忙按住伤员腿的山药蛋(他缓过劲后也在帮忙)说:“按住他,别让他乱动。”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她又转向另一边正在给另一个腿部被弹片划伤的战士包扎的郑怀远(指导员也懂一些简单的急救):“指导员,有没有止痛的吗啡?或者安乃近也行?”
郑怀远面露难色,苦涩地摇摇头:“最后一点吗啡…给二班副用了…他没能挺过来…”
女护士沉默了一下,眼神黯淡了一瞬,但立刻又恢复了清明。她低下头,对着伤员,用极其温和却坚定的语气说:“同志,坚持住,伤口处理好了,你会没事的,坚持住…”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有一种魔力,让伤员稍微安定了一些。
林瀚章默默地收回了手帕,攥在手心。他看着她继续忙碌,检查其他轻伤员,清洗伤口,更换绷带。那些绷带显然都是反复清洗消毒后使用的,有些已经泛黄发硬。药品极度匮乏,她不得不精打细算,每一片磺胺,每一卷纱布,都要用在最需要的地方。
破庙外,寒风呼啸。破庙内,光线昏暗,人影晃动,伤员的呻吟声、战士们压抑的喘息声、器械轻微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而那个穿着染血围裙的、沉静忙碌的身影,却仿佛是这个混乱痛苦的小世界里,一个稳定不变的核心。
林瀚章忽然觉得,自己刚才那巨大的心理冲击和不适,在这个女子所每日面对和承受的一切面前,似乎显得有些…矫情和渺小。他杀了一个敌人,而她在奋力地从死神手里抢夺生命。
两种截然不同的行为,却同样发生在这残酷的战争熔炉之中。
他依旧感到寒冷,感到后怕,胃里依旧不舒服,那声枪响依旧在耳边回荡。但看着周文瑾(他后来才知道她的名字)工作的样子,一种莫名的、复杂的情绪开始在他心中滋生——有敬佩,有好奇,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被深深吸引的感觉。
他不知不觉地,也参与到帮忙之中,递送热水,按住伤员,做一些力所能及的琐事。他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沉静的身影。
她是谁?她经历过什么?为什么能如此冷静?
这些问题,像种子一样,悄然埋进了他惊魂初定的心田。
而此刻,周文瑾处理完最后一个伤员的伤口,终于稍稍直起身,轻轻吁了一口气,抬手用胳膊擦了一下额角的汗水,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血污痕迹。她环顾了一下小小的临时救护所,眼神疲惫却依旧保持着警觉。
她的目光,无意中再次扫过了那个刚才给她递手帕的、脸色苍白的年轻战士——林瀚章。他正笨拙地试图给一个伤员喂水,眼神里还残留着恐慌,但动作却十分小心。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稍长的一瞬,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只是那清冷的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了然,甚至是一丝…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疲惫感。
就在这时,庙外负责警戒的战士突然压低声音发出警报:“有动静!西边好像有火光!”
破庙内的气氛瞬间再次绷紧!
郑怀远猛地抓起枪,低吼:“全体戒备!准备转移!”
刚刚获得片刻喘息的机会,死亡的阴影似乎又一次急速逼近。
林瀚章的心也猛地提了起来,下意识地抓起了靠在墙边的步枪。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看向周文瑾。
只见她脸上没有丝毫惊慌,只是迅速而冷静地将最重要的药品器械收回包里,同时快速对旁边的伤员们低声嘱咐了几句,让他们保持安静,不要慌乱。
那种沉静,仿佛具有传染性,让周围原本有些骚动的战士也稍稍安定下来。
黑暗中的火光,是敌是友?新的危机,已然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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