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的春天,像是小脚老太太,挪腾得慢悠悠。树刚冒了点绿芽尖儿,没舒坦两天,又是一场倒春寒,冷风飕飕地刮,吹得人心里头也跟着凉飕飕的。超勇公府邸里头,地龙烧得挺旺,可海兰察却总觉得四处漏风,坐不住,也躺不安稳。
外面的那些风言风语,像是长了腿,变着法儿地往他耳朵里钻。说他贪财的,说他养寇自重的,甚至还有说他私下里结交方外术士,修炼什么邪门功夫的…越传越邪乎。他知道,这背后肯定有人使劲儿撺掇,巴不得他赶紧倒台。和珅那笑面虎的脸,在他脑子里晃来晃去,还有那只绣着的狼头标记,像根刺,扎得他难受。
府里头也不安生。伺候的下人看着恭顺,可那眼神里头,总藏着点别的东西,像是打量,又像是害怕。他试着像以前那样,叫了几个还算信得过的旧部来喝酒,可酒桌上气氛也变了味,喝酒的喝酒,吃菜的吃菜,说来说去都是些不痛不痒的闲篇,再没人跟他掏心窝子说句实在话。他像是被供在高台子上的泥菩萨,看着风光,其实孤零零的,四下里连个倚靠都没有。
戾影的低语,这些日子变得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露骨。不再是单纯的蛊惑杀戮,而是不停地在他耳边念叨着“兔死狗烹”、“早做打算”,甚至开始隐隐约约地描绘一些“取而代之”的疯狂画面。海兰察听得心惊肉跳,只能拼命地用意志力压着,胸口那护身符都快被他的体温焐得没了烫劲儿,只剩下一点顽固的温热,提醒着他最后的底线。
他就这么一天天熬着,像是等着判决的囚犯,不知道那把悬在头顶的刀,什么时候会落下来,又会以什么样的方式落下来。
这天下午,天阴得厉害,灰蒙蒙的云彩压得低低的,像是要下雪。海兰察心里头没来由地一阵阵发慌,坐立难安。他走到院子里,看着四四方方、被高墙围起来的天空,只觉得憋闷得厉害,像是要被活活闷死在这华丽的笼子里。
就在他烦得想砍点啥发泄时,府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得像报丧的马蹄声!紧接着,就是咚咚咚的砸门声,又急又响,带着一股子官家不容置疑的横劲儿。
海兰察的心猛地一沉!来了!该来的,到底来了!
管家连滚带爬去开门。很快,几个穿着黄马褂、脸冷得像冰坨子的宫廷侍卫,就簇拥着一个手捧明黄圣旨的太监,大步流星闯进来,直接杵在正厅院子当间。
“圣旨到!海兰察接旨!”太监那尖嗓子,像把锥子,捅破了府里死一样的寂静。
府里所有下人早吓得跪倒一片,浑身哆嗦。海兰察整了下衣袍,走到院子中间,撩衣跪倒,垂下头:“奴才海兰察,恭聆圣谕。”
他的心在腔子里咣咣狂跳,手心里全是冷汗。是削爵?是圈禁?还是…更糟?
那太监展开圣旨,用他那特有的、没滋拉味的腔调,高声念起来。开头照例是一大串天花乱坠的夸赞,什么“勇毅绝伦”、“忠勤体国”,听得海兰察心里头更发毛。
紧接着,话锋一转,扯到了老远的西南边陲。原来是一个叫廓尔喀的撮尔小邦(其实就是尼泊尔),不知道吃了啥熊心豹子胆,竟敢发兵打西藏!还不仅仅是打,更可恨的是,竟然有个叫沙玛尔巴的红帽系活佛(还是六世班禅的亲弟弟!),里通外国,引狼入室!搞得扎什伦布寺都被抢了,圣物被劫,百姓倒大霉!
读到这儿,太监声儿陡然拔高,充满了杀气:“…朕听了,气得够呛!蕞尔小丑,敢这么猖狂,欺我大清没人吗?这是藐视天威,关乎国体存亡,绝不能忍!”
海兰察跪在冷石板上,听着这突如其来的边患,心里头先是一愣,随即又一紧。西藏…那可是雪域高原,号称世界屋脊,路远得要命,环境比金川、台湾还恶劣百倍…
还没等他想明白,太监的声音再次响起,像重锤,狠狠砸下:“…着授大学士福康安为大将军,总统全军,马上远征,犁庭扫穴,扬我国威!着海兰察,以参赞大臣衔,领侍卫内大臣,统带索伦、达斡尔等最精锐劲旅,跟着一起去,帮着料理军务,不得有误!”
海兰察猛地抬起头,脸上全是错愕和不敢相信!
不是削爵问罪?而是…再次出征?还是去那么远、那么险的雪域高原?参赞大臣…领侍卫内大臣…这听着,依旧是无比的信任和重用啊!
就在他心神乱晃之际,那宣旨的太监稍微停了下,目光落海兰察脸上,语气好像缓和了一丝,却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沉重,接着道:“皇上另有口谕,特命咱家说给公爷听——”
海兰察赶紧再低下头,大气不敢出。
太监学着乾隆的口气,慢慢说:“海兰察,你是朕的卫青、霍去病,国家的顶梁柱。这回远征,不同以往,路远又险,敌人狡猾,更关乎朝廷脸面,西藏安稳,乃至天下格局。朕,把这千斤重担,交你了。希望你…珍重自己,好好用你的勇猛,早点打胜仗回来,别辜负朕的期望。”
“你是朕的卫霍…”
“关乎国体…”
“珍重自持…”
“别负朕望…”
这几个词,像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海兰察心坎上!尤其是那句“珍重自持”,听着是关怀,可落他耳朵里,却品出了无穷的味儿——皇帝是在提醒他,也是在警告他!提醒他记住自己身份和“价值”,警告他别在路上,或者到了西藏,干出啥“不自持”的事!
这根本不是简单的委以重任,这是最后通牒!是把他扔到最苦、最险的地儿去,进行一次最终的考验!成了,或许还能暂时保住眼前的富贵(和小命);败了,或者有啥异动,那就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奴才…领旨…谢恩!”海兰察压下心头翻腾的惊涛骇浪,声音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抖,重重磕头,“皇上天恩浩荡…奴才…奴才一定拼了老命,肝脑涂地,报答圣恩!”
太监把圣旨塞他手里,又例行公事说了几句勉励的话,便带着侍卫们转身走了。府门重新关上,院里又静了,只剩海兰察还跪在那儿,手里捧着那卷沉甸甸、仿佛烫手山芋的明黄圣旨。
下人们小心围过来,想道贺。海兰察却猛地站起身,一言不发,拿着圣旨,大步走回书房。他砰地关上门,把所有喧嚣和窥探都挡外头。
他靠门板上,大口喘气,额头全是冷汗。完了。最后一点侥幸也歇菜了。皇帝到底还是把他推了出去,推到了那片未知的、肯定充满无数艰难的雪域高原。这不是恩宠,这是流放,是试炼,也可能…是坟地。
“呵呵…呵呵呵…”脑子里那戾影发出低沉诡异的笑,充满了幸灾乐祸和冰嘲热讽,“瞅见没?这就是你的好皇上!把你最后一点用处榨干,然后像扔破布一样扔到最险恶的地儿送死!还要你感恩戴德!蠢蛋!到现在还看不明白吗?!”
海兰察没理那疯叫。他走到书桌前,看着那卷圣旨,眼神一点点变冷变硬。
既然躲不过,那就去。
他打开一个暗格,从里面取出一个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书本大小的玩意儿。那里面,是他这些日子凭记忆,偷偷画的、关于台湾那座山寨和密室位置的草图,还有一些他对那小鼎的零星猜测和记录。
然后,他走到床边,从最隐秘的夹层里,掏出了另一个更小、包得更仔细的油布包。里面放着的,是皇帝之前赏的那壶御酒和那些珍稀药材。
他一直没敢碰,但直觉告诉他,这些东西,或许在要命时候,能有点别的用处。
最后,他犹豫了半天,还是从贴身的衣物里,摸出了那枚一直跟着他的、刻着驯鹿与星辰的护身符。额木格阿玛…
他把护身符紧紧攥在手心,感受着那点微弱的温热,好像能从中吸到一丝遥远老家的力量。
他把地图、御酒药材、护身符,还有一些随身金银细软,仔细打包进一个不起眼的行囊里。然后,他换上一身半旧的戎装,将那把跟他南征北战的腰刀,重新挎在腰间。
做完这些,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外头的冷风立刻灌进来,带着土腥气。天色更阴了,像真要下雪。
他望着紫禁城方向,目光复杂。那儿有赏识,有猜忌,有恩宠,也有杀机。而现在,他就要再次离开这儿,走向一片更冷、更未知的天地。
这回,他知道,很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但他没得选。
就像额木格阿玛预言的那样,他的一生,注定是“血火交织,忠骨难埋异乡”。
雪域高原…或许,那就是他最后的坑。
他深吸一口冷空气,关上了窗户。眼神里,最后一点犹豫和彷徨没了,换成了一种认命般的、破釜沉舟的平静。
走吧。是生是死,是忠是叛,或许就在这回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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