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七十二小时。
对于红星军工厂的每一个人来说，这七十二小时，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王昊那悠闲酣睡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但那个“磨豆腐”的理论，却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拷问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是天才的创举，还是荒唐的儿戏，成败在此一举。
“磨豆腐小组”的研磨池边，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翘首以盼的人群。
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人的视线，都死死地钉在那口其貌不扬，甚至有些简陋的水泥池子里。
池子里，浑浊的研磨液在缓慢搅动，泛着幽暗的金属光泽。
总工程师高建国站在最前面，这位在机械领域浸淫了一辈子的老专家，此刻看起来无比憔悴，眼窝深陷，布满了血丝。
他背在身后的双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时间……到了吗？”他开口，嗓子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旁边的技术员猛地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用尽全身力气，重重地点头。
“到了，总工！整整七十二小时，一秒不差！”
“捞！”
高建国只吐出了一个字。
两个早已准备就绪的年轻工人，穿着厚重的防护服，小心翼翼地探下身，用特制的细密网兜，从池底缓缓向上打捞。
哗啦啦——
水声响起，所有人的心都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网兜被提了起来，出现在众人面前。
满满一兜子黑乎乎、沾满了油污和研磨膏的滚珠。
看起来，平平无奇。
甚至比他们以前磨废的那些半成品还要丑陋。
人群中，响起了一丝微不可闻的，失望的叹息。
“就……就这？”
“完了，看着跟一堆泥蛋子似的，白忙活了。”
高建国面无波澜，只是挥了挥手。
“清理。”
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
一盆早已备好的清洗溶剂被端了上来，那兜“泥蛋子”被小心地倒了进去。
刺啦一声轻响，油污和杂质迅速被分解、剥离。
一个技术员戴上防腐蚀手套，伸进去，捞起其中一颗，用一块全新的白色软布，开始轻轻擦拭。
所有人的视线，都凝聚在了那块小小的白布上。
一下。
两下。
当覆盖在表面的最后一层污渍被擦去。
“嘶——”
不知是谁，第一个没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紧接着，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响彻了整个车间，像是一场诡异的合奏。
那颗被擦拭干净的滚珠，静静地躺在白布之上。
它不再是普通的金属银白色。
在车间明亮的顶灯照射下，它通体呈现出一种幽深的、近乎于黑的蓝色光泽！
那光泽内敛而深邃，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星空。
它的表面，光滑得匪夷所思，完美得找不到任何一丝一毫的瑕疵，简直就像一颗由黑曜石打磨而成的艺术品。
“快！千分尺！！”高建国猛地回过神，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吼。
他一把从助手手里夺过了那个精密的仪器，因为太过激动，试了好几次，才将那颗小小的滚珠稳稳地夹住。
周遭瞬间死寂。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死死地盯着千分尺上那个决定命运的刻度。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静止。
高建国的呼吸变得无比粗重，他看着那个读数，整个人都僵住了，仿佛成了一尊雕像。
“总工？怎么样？误差……误差是多少？”一个胆子大的年轻工程师，用颤抖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高建国没有回答。
他松开了千分尺，任由那颗滚珠跌落在下方铺着天鹅绒的托盘里。
然后，他缓缓地，缓缓地摘下了自己的老花镜，用那双布满老茧的粗糙手背，狠狠地抹了一把脸。
再抬起头时，这位坚强了一辈子的总工程师，已是老泪纵横。
他颤抖着捧起那颗滚珠，像是在捧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绝世珍宝。
“艺术品……”
他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哭腔，却充满了无与伦比的激动与狂喜。
“这他妈的哪里是工业品！这简直就是艺术品！”
“别他妈愣着了！快！所有人！立刻进行装配！”高建国一声咆哮，将所有还沉浸在震撼中的人吼醒。
“把最好的那台发动机抬出来！用这批新轴承，马上！”
整个车间，瞬间从极致的安静，转为极致的沸腾。
“快快快！一号装配组，跟我来！”
“清理所有滚珠！进行二次检测！确保每一颗都完美！”
“发动机准备就绪！请求装配！”
命令声，奔跑的脚步声，工具清脆的碰撞声，交织成一曲最激昂、最振奋的交响乐。
没有人抱怨，没有人喊累。
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
他们正在亲手创造一个奇迹！
半小时后。
一台崭新的航空发动机，被稳稳地固定在了高强度测试车间的底座上。
隔着厚厚的防爆玻璃，高建国、赵嫣然以及所有核心技术人员，都守在外面。
滚珠的品质，已经超越了所有人的想象。
但它在极限工况下的表现，才是决定生死的最后一关！
赵嫣然也站在人群中，她的心跳得飞快。这三天，她几乎没怎么合眼，脑子里反复回响着王昊那句懒洋洋的“磨豆腐”。
现在，豆腐磨好了，是珍馐美味，还是败絮其中，就看这一举了。
高建国亲自坐在主控台前，他的手指，悬停在那个红色的“启动”按钮上，停顿了足足三秒。
他按了下去。
嗡——
一声低沉而平稳的轰鸣，从测试间内传来。
所有人的身体都下意识地紧绷了一下。
没有！
真的没有了！
那种以往测试时，必然会出现的，让人牙酸头皮发麻的刺耳金属摩擦声，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比流畅的，充满爆炸性力量感的，悦耳至极的轰鸣！
这声音，听在这些跟机器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工程师耳朵里，简直比世界上最美的音乐还要动听！
“对了！声音对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专家激动地抓住了身边人的胳膊，指甲深陷进肉里都毫无察觉。
“别急！”高建国低喝一声，眼睛死死地盯着屏幕上不断跳动刷新的数据流，“测试，才刚刚开始！”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控制室的屏幕上，转速、温度、振动频率……所有关键数据，都稳定得可怕。
那些数据曲线，平滑得就像是数学家手绘出来的标准函数图像。
十二个小时过去了。
发动机的轰鸣依旧平稳有力，各项数据完美无缺。
二十四小时过去了。
控制室里，已经有人累得靠在墙角睡着了，但只要周围有一点点动静，就会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立刻惊醒。
四十八小时过去了。
发动机的状态，甚至比刚开始的时候还要好！那幽蓝色的滚珠和轴承套圈，似乎已经进入了最完美的磨合期。
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但精神却亢奋到了极点。
他们知道，他们正在见证历史！
当测试时间，走向第七十二个小时的尽头。
整个控制室外，已经站满了闻讯赶来的工厂领导和工人。
黑压压的一片人海，却安静得可怕。
高建国站得笔直，像一杆不倒的标枪，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个鲜红的倒计时。
00:00:10。
00:00:09。
……
00:00:01。
00:00:00。
时间到！
发动机的转速缓缓下降，最终归于平静，测试间里只剩下散热风扇的呼呼声。
高建国缓缓转身，面向身后那一张张紧张、期待、忐忑的脸。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喉咙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位老人，这位共和国的顶尖工程师，突然抬起手，毫无征兆地，给了自己一个响亮无比的耳光！
啪！
清脆的响声，让所有人都被打蒙了。
“总工！您这是干什么！”
“高总工！您别吓我们！”
高建国却笑了，笑着笑着，两行滚烫的泪水就这么决堤而下。
他一把推开上来搀扶的人，抢过旁边桌上的话筒，按下了全厂广播的按钮。
他的声音，通过广播，传遍了工厂的每一个角落，带着嘶哑，带着哽咽，更带着一种足以掀翻天地的狂喜。
“测试……完美通过！”
全场寂静了一秒。
紧接着，他用尽了生命中所有的力气，嘶吼出来。
“我们……成功了！！！”
轰！！！
下一秒，整个红星军工厂，瞬间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喔！！！成功了！！！”
“我们成功了！！！”
工人们把手中的帽子、手套、扳手……所有能扔的东西都奋力抛向了天空！
无数人相拥而泣，无数人振臂高呼！
那积压了太久的憋屈、不甘、绝望与期盼，在这一刻，尽数化为了狂喜的泪水和震天的呐喊！
困扰了国家大半年，让无数专家束手无策，耗费了无数资金和心血的技术瓶颈。
就这么被一个不知名懒汉的“磨豆腐理论”。
用简陋的设备，在短短三天时间里，彻底攻克了！
奇迹，诞生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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