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生的指尖，正沿着密报上的一行字缓缓划过。
那是一张用“四海通”最高等级的“金丝楠”特制纸张书写的密信，纸质温润如玉，泛着淡淡的木质清香。然而，此刻从纸上传来的，却只有一股浸透骨髓的阴冷。
自从与凰曦夜立下誓约，激活了那名为“斩断原罪”的宏大任务后，顾长生便将自己大部分的时间都投入到了处理帝国积压的卷宗中。他需要了解这个世界，了解它运转的每一个细节，才能找到那根隐藏在无数表象之下的、名为“宿命”的丝线。
寝宫的书房内很安静。凰曦夜去处理朝政了，临走前特意吩咐过，任何人都不得打扰。窗外的阳光很好，透过窗格，在紫檀木地板上投下一片安详的光斑，空气中浮动的微尘清晰可见。
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
可顾长生的心绪，却怎么也静不下来。一种莫名的烦躁与不安，像一层挥之不去的薄雾，笼罩着他的心神。直到半个时辰前，沈万金的这封加密急报，通过最隐秘的渠道送达。
他才明白，那份不安的源头，究竟是什么。
密报的标题，只有五个字，却让顾长生看得瞳孔微微一缩。
《边陲：记忆正在枯萎》
信中的字迹，出自沈万金亲笔。这位富可敌国的商人，字迹向来圆融饱满，一笔一划都透着精打细算的商人本色。可这封信上的字，却显得异常仓促，笔锋尖锐，力透纸背，仿佛书写者在竭力压制着某种巨大的恐惧。
“……帝国极西，黑石镇，一月前始发。初为个例，老者忘事，孩童痴愚，以为寻常。半月前，疫症蔓延全镇。症候诡异，不似瘟病，反类天谴。”
“患者不痛不痒，不烧不咳，只是衰老。青壮年三五日间白发苍苍，体若枯柴。更可怖者，其记忆随年岁一同流逝。先忘昨日之事，再忘亲友之名，最后，连自己是谁，都全然忘却，沦为一具具只知呼吸的行尸走肉。”
顾长生的手指停了下来，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那样的画面。一个鲜活的人，他的过往、他的爱憎、他存在过的所有痕迹，就像沙滩上的字迹，被无形的海浪，一点点抹去。
这已经不是疾病，这是对“存在”本身的抹杀。
他继续往下看，心脏一点点沉了下去。
“疫症不止于生灵。黑石镇周遭百里，草木枯黄，山石风化，就连地貌都在发生着一种……‘模糊化’的改变。我商会派出的斥候回报，昔日清晰可辨的山川河流，如今看来，仿佛隔着一层磨损的毛玻璃，所有轮廓都在消融、淡化。仿佛这片天地，也在遗忘它自己本来的模样。”
裂痕。
顾长生猛然想到了这个词。不止是记忆出现了裂痕，是那片土地所处的空间与现实，都出现了无法弥合的裂痕！有什么东西，正从那裂痕中渗出，污染着一切。
而真正让沈万金这位天下第一商人感到切肤之痛的，是信的后半段。
“三日前，我‘四海通’一支满载珍稀药材‘静神涎’的商队，于黑石镇外围失踪。昨日，搜救队于官道上寻获车队残骸。车马完好，货物俱在，唯独……所有队员，共计三十六人，尽数化为干尸。”
信纸在这里，被笔尖划出了一道深深的印痕，几乎要将纸张洞穿。
“非外伤，非中毒。经随队镇业师查验，彼辈死因……乃生命力被瞬间抽干。其状，与风干百年的腊肉无异。顾先生，我沈万金走南闯北，见过修士斗法，见过妖魔食人，却从未见过如此诡异之景。这已非人力所能及，更非寻常瘟疫所能解释。”
“这不是天灾。这是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吞吃’着我帝国的边陲，吞吃着我的财富，吞吃着所有活物的……‘价值’。”
信的末尾，沈万金的话语中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惊惶与恳求。
“此事，我已用最高权限压下，未敢上报朝廷，以免引起恐慌。普天之下，能解此惑者，或许唯有与女帝陛下共同创造奇迹的您。万金斗胆，恳请先生示下。”
吞吃……
顾长生放下密报，缓缓靠在椅背上，双眼紧闭。
他的脑海中，系统那冰冷的提示音，仿佛跨越时空，与沈万金的文字重叠在了一起。
【警告：检测到‘饕餮翁’的残响正在苏醒……】
饕餮。
上古凶兽，能吞万物。
这诡异的“瘟疫”，衰老、失忆、生命力被抽干、环境的模糊化……所有症状，都指向了一个核心。
那就是“吞噬”。
它吞噬的不是血肉，而是更本质的东西：时间、记忆、生命力，乃至一个事物存在的“概念”本身。
这已经不是一场瘟疫了。
这是一场无声无息的、针对世界法则的侵蚀！是那个名为“饕餮翁”的存在，在用一种顾长生还无法理解的方式，进食。
他忽然明白了沈万金的恐惧。对于一个将世间万物都量化为“价值”的商人来说，这种能将一切“价值”都抹去，使其归于虚无的力量，是他天生的、最恐怖的克星。
「这才是‘斩断原罪’的真正考验吗？」
顾长生心中自语。
他原以为最大的敌人，是这个世界根深蒂固的、强者为薪的腐朽秩序，是那些高高在上的“薪火传承者”。
现在看来，他错了。
真正的敌人，一直潜伏在更深的水下。它们是构成这个世界悲剧的基石，是“原罪业力”真正的源头。而千面姬，饕餮翁……这些不过是那终极恐怖，伸出的不同触手罢了。
他缓缓睁开眼，眼神中再无一丝慵懒，只剩下如深渊般的凝重。
他拿起了那张密报，纸张的边缘，在他的注视下，仿佛有微不可查的黑气正在逸散，让上面的字迹都显得有些扭曲。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他的指尖，蛮横地钻入体内，直冲天灵。
这并非错觉。
这是他的“无罪之魂”在觉醒后，对这种侵蚀性法则产生的本能警兆。
顾长生站起身，走到窗前。
他抬眼望向窗外。
天空不知何时，已经变得铅灰一片，厚重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将阳光彻底隔绝。巍峨壮丽的皇城，在这片压抑的天幕下，失去了所有的色彩与生机，每一座宫殿，每一片琉璃瓦，都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灰败。
整座皇城，仿佛不再是一座帝国的权力中枢，而是一座用白骨与绝望堆砌而成的、巨大而冰冷的坟墓。
而那只正在边陲之地，吞噬着记忆与生命的无形之手，正悄无声息地，越过万里山河，缓缓伸向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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