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散尽时，赤火公社的山口就传来了细碎的响动
—— 不是鸟叫，不是风声，是无数双磨烂的草鞋踩过冻土的声音。
陈烬刚把最后一块陷阱板扣好，抬头就看见黑压压的人群顺着山道涌来。
打头的是个拄着断矛的老汉，他身后跟着抱着孩子的妇人、瘸腿的少年、溃烂的伤口上还沾着草屑的乞丐……
一共一百二十多号人，像被洪水冲散的浮萍，终于找到了一块暂时能落脚的石头。
“陈先生！”
老汉扑通一声跪下，身后的人跟着齐刷刷跪倒，破碗、烂衣、枯瘦的手在晨雾里晃成一片，“听说这里有粮…… 给口活饭，我们给您种地，给您挡刀，啥都干！”
最前头的孩子突然晃了晃，像棵被风吹折的麦苗栽倒在地。
他娘扑过去抱住，手往孩子嘴里塞着什么
—— 陈烬看清了，是半块冻硬的土饼，上面还沾着草根。
“都起来。”
陈烬的声音穿过人群，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没法拒绝的力量。
他转身往土豆田走，“能干活的，先去石夯那里领种子；有伤的，去孟瑶那边登记，她会分药。”
土豆田边，石夯正蹲在地里分种薯。
他的手比地里的土还黑，指节粗得像老树根，却能精准地把每个土豆切成带芽的四块。
听见动静，他抬头看了一眼，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个布包
—— 里面是他今天的口粮，两个拳头大的熟土豆。
他走到那个晕过去的孩子身边，用粗糙的拇指撬开孩子紧闭的嘴，把土豆捏碎了往里喂。
孩子喉咙动了动，发出小猫似的呜咽。
石夯的动作顿了顿，胸口那块木牌随着俯身的动作晃了晃，“均田” 两个字被晨露浸得发亮
—— 那是他亡妻用烧红的柴刀刻的，边缘还带着焦黑的痕迹。
“石叔，我来。”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
陈烬回头，看见赵柱躲在自己身后，半个脑袋埋在草垛里。
这孩子十四五岁，瘦得像根豆芽菜，见了谁都躲，唯独敢跟陈烬说几句话。
此刻他手里攥着块炭，指节因为用力泛白。
“陈先生，” 赵柱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哼，眼睛却亮得很，“我…… 我会记账，以前在地主家帮过账房先生，能帮孟姐姐核粮吗？”
陈烬笑了，伸手摸了摸他枯黄的头发。
这孩子的头发里还沾着草屑，像刚从田埂里钻出来的。“好啊，” 他说，“你记的账，我信得过。”
赵柱的脸 “腾” 地红了，头埋得更低，肩膀却悄悄挺直了些。
不远处，孟瑶正蹲在一块平整的石板前翻账本。
她的手指纤长，沾着炭灰，在 “新入流民” 那一页写写画画。
听见陈烬的话，她抬眼看了看赵柱，笔尖在 “赵柱” 两个字旁边，轻轻画了个小小的对勾。
人群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哭嚎。
是个穿破棉袄的妇人，怀里抱着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婴儿。
她不知被谁挤了一下，怀里的破碗摔在地上，碎成了几片
—— 碗里原本盛着的，只有小半碗雪水。
“太守…… 太守不是人啊！”
妇人哭得直捶地，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们藏在炕洞里的口粮，就剩那么点谷子，他的兵硬是刨出来抢走了！说是…… 说是要拿去给董卓大人‘请功’！”
这话像根火星，扔进了堆满干柴的人群。
“我家的牛也被牵走了！就因为多看了兵爷一眼，我男人被打断了腿！”
“他们说‘献粮有功’，可献了粮，我们一家子喝西北风吗？”
“这世道，没活路了啊……”
哭喊声、咒骂声混在一起，像冬天的寒风，刮得人心里发冷。
石夯默默站起身，把自己剩下的那个土豆塞给身边一个瘸腿的少年，然后扛起锄头，往新开的荒地里走。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得很实，胸口的 “均田” 木牌在晨光里晃了晃，像一盏小小的灯。
赵柱攥着炭块，突然跑到孟瑶的石板前，踮起脚尖，在账本的空白处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火苗。
“陈先生说，” 他对着石板小声说，也像是对自己说，“火能取暖，还能…… 烧尽不平。”
陈烬站在田埂上，看着眼前这片混乱又充满生机的景象。
一百二十多个流民，一百二十多双渴望活下去的眼睛，像落在贫瘠土地上的种子。
他想起穿越前在社科院图书馆里读过的那些史书，字里行间全是 “饿殍”“人相食”，可此刻站在这里，他才真正明白 —— 史书里的每个字，都是活生生的人命。
“都过来领种子吧！” 石夯的声音突然响起，还是那么闷，却盖过了哭喊声，“今天种下去，秋天就有得吃了。”
人群慢慢安静下来，人们互相搀扶着，往石夯那边走。
有人捡起地上的破碗碎片，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
—— 或许，等收成了，还能拼起来盛土豆。
陈烬看着赵柱蹲在石板前，认真地核对着领粮的人数，炭块在他手里仿佛有了生命。
他突然觉得，这乱世里最珍贵的，或许不是能打胜仗的计谋，也不是能填饱肚子的土豆，而是像赵柱手里的炭、石夯胸口的木牌这样的东西
—— 它们很小，很轻，却能在最黑的夜里，让人看见一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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