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大名府，银装素裹。连续数日的降雪，将这座北地重镇包裹在一片肃穆的洁白之中。屋檐下挂着冰凌，在稀薄的冬日阳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街上的行人裹紧了棉衣，呵出的白气瞬间凝成霜花。然而，在这片表面的宁静之下，巡抚行辕（兼三省考核总督衙门）内，却弥漫着一种与严寒天气截然不同的紧张氛围。
数据司大堂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着从门窗缝隙渗入的寒意。陈远并未像往常一样站在那幅巨大的三省地图前，而是凝神审视着另一幅新挂起的、更为辽阔的地图——《大明与后金及蒙古诸部形势略图》。地图上，辽东的大片区域被标注为刺目的赤色，代表后金控制区，如同一块溃烂的疮疤，紧贴在大明的北疆。山海关、锦州、宁远等关键节点被着重标记，而一条蜿蜒的虚线则从山西方向延伸而出，穿过蒙古诸部控制的区域，与后金腹地相连——那是晋商走私的重要通道。
他的指尖划过这些熟悉而又令人心痛的地名，最终停在沈阳（后金称之为盛京）的位置，眉头紧锁。尽管内部整顿初见成效，三省KpI考核与清丈田亩艰难推进，但来自关外的威胁，始终是悬在大明头顶的一柄利剑，时刻提醒着他，内政的改革终究需要一个相对安全的外部环境。
“大人，这是兵部转来的最新塘报，以及我们通过商队搜集整理的关外情报汇总。”赵顺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将一摞文书轻轻放在陈远身侧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书案的另一角，还堆放着关于三省清丈田亩和税制改革的各类奏报，但显然，此刻陈远的注意力已完全被边事所吸引。
塘报的内容令人忧心。尽管关宁锦防线依然勉力支撑，但去岁秋冬，皇太极再次绕道蒙古，以蒙古喀喇沁部台吉布尔噶都为向导，破长城隘口入塞，蹂躏京畿周边，劫掠大量人口、牲畜、财物后扬长而去。明军各部或逡巡不敢战，或小有接触即溃败，显得被动而无力。塘报字里行间透露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屈辱。
而沈炼通过夜不收和往来关内外的商队（包括一些与数据司有合作、背景相对干净的商号）搜集的情报，则从另一个角度揭示了后金的虚实。情报显示，后金虽然军力强盛，八旗铁骑骁勇善战，但其经济结构极其单一脆弱。关外苦寒，农业产出有限，手工业更是落后，严重依赖对外掠夺和与晋商等走私集团的贸易来获取必需的粮食、布匹、铁器、盐茶、药材等物资。尤其是粮食，一旦贸易渠道受阻或遭遇大的天灾，其内部储备难以支撑大规模、长时期的军事行动。晋商通过张家口、归化城等地的贸易据点，将关内的粮食、铁料、硝石等违禁物资，以高昂的价格源源不断输往关外，换取皮毛、人参、东珠等物，牟取暴利，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在为后金“输血”。
陈远放下塘报，目光深沉。他踱步到窗前，看着庭院中那几株在积雪重压下依然挺直的黑松，心中思绪翻腾。单纯的军事防御，被动挨打，拆东墙补西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李定国训练的新军虽锐气十足，纪律严明，但固守尚可，若要主动出关寻敌决战，无论是兵力规模、骑兵数量、后勤补给能力，还是朝中那些只会空谈、畏敌如虎的文官们的决心，都远远不够。必须另辟蹊径。
“必须另辟蹊径。”陈远喃喃自语，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想起之前阅读过的那些来自泰西的、关于战争与经济的零散记载，以及后世一些模糊的金融战争概念。一个超越刀剑厮杀、更加隐蔽而致命的念头开始在他脑海中逐渐清晰——能否从经济上削弱甚至扼杀后金？能否用看不见的手，握住那柄悬于头顶的利剑？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沉稳而略显急促的脚步声。身披玄色大氅，肩头落满雪花的李定国大步走入，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他先是向陈远抱拳行礼，随即目光也被那幅新的形势图所吸引，尤其是在看到那条标注着“晋商私贸”的虚线时，他的眉头也紧紧皱起。
“远兄，可是在为辽东之事烦忧？”李定国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直率，但也难掩一丝凝重，“岳托去年在大名府城下吃了亏，皇太极那个奴酋定然不肯甘休。据夜不收探报，开春之后，边关恐无宁日。咱们的新军虽然能守城，但总不能一直被动挨打。是不是……该考虑主动出击，哪怕是小规模的剿袭，也好过坐视他们来去自如！”
陈远转过身，看着李定国因风雪而略显红润、却写满求战之意的脸庞，缓缓摇了摇头：“定国，你的求战之心，我明白。但眼下，还不是时候。”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后金控制的区域：“八旗野战，锐气正盛。我军新练，守有余而攻不足。更何况，朝廷……唉。”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李定国已然明白。朝中党争不断，粮饷筹措艰难，任何主动出击的计划都可能因掣肘而夭折，甚至引来不必要的弹劾。
“那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们年年入寇，劫掠我大明子民？”李定国语气中带着不甘。
“自然不是。”陈远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我们在战场上暂时无法取得的优势，或许可以从别的地方找回来。”他的手指沿着那条晋商走私的虚线缓缓移动，“你看，建奴看似凶猛，实则其命脉，很大程度上握在这些唯利是图的商人手中，握在关内输往关外的物资上。”
李定国若有所悟：“远兄的意思是，断绝贸易？但这恐怕不易，晋商势力盘根错节，与朝中不少官员都有牵连，边镇将领也多有参与分润……”
“完全断绝，确实阻力太大，几乎不可能。”陈远承认，“但我们可以换个方式。他们不是需要我们的粮食、铁器、布匹吗？他们不是用抢来的金银和关外特产来交换吗？那我们，就让他们手中的金银，变得不值钱！让他们即便有金银，也买不到足够、或者买不起他们需要的东西！”
李定国和旁边的赵顺都愣住了，这个想法超出了他们传统的认知。
“大人的意思是……？”赵顺迟疑地问道。
陈远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对赵顺吩咐道：“赵顺，你立刻调阅数据司所有关于边贸的记录，尤其是近三年来，输入后金的主要物资种类、数量、价格波动，以及后金用来支付的主要手段——是白银、黄金，还是其他物品？要尽可能详细。”
“是，大人！”赵顺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刻领命。
“定国，”陈远又看向李定国，“你通过军中的渠道，特别是与边镇有联系的将领，了解一下目前边境私下流通的货币情况，除了官银，有没有其他钱币？尤其是……后金自己有没有铸造钱币？”
李定国虽然觉得这个任务有些奇怪，但还是肃然应道：“明白，我这就去安排。”
两人离去后，陈远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雪，不知何时又悄然飘落，纷纷扬扬。他的心中，一个大胆而冒险的计划正在酝酿。这个计划一旦实施，将不再局限于大明内部的吏治整顿，而是将战火引向一个全新的、无形的领域——货币与经济的战场。
他知道，这将是一条充满未知与危险的道路，对手不仅仅是关外的皇太极，还包括国内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甚至可能包括朝中那些顽固的守旧派。但为了给大明争取喘息之机，为了从根本上削弱敌人的战争潜力，他必须试一试。
“经济战争……”陈远低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汇，眼中闪烁着坚定而锐利的光芒。这场不见硝烟的战争，或许比真刀真枪的厮杀，更加残酷，也更加决定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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