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缓缓浸染着明州城的天际，但城东码头却亮如白昼，人声鼎沸，与渐沉的夜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火把、灯笼将码头每一寸地方照得纤毫毕现，空气中弥漫着海水的咸腥、脂粉的香气，以及一种躁动不安的期待。黑压压的人群从码头一直延伸到官道两旁，苏家族人、海商同盟各位东主、明州大小商户，乃至许多闻讯而来的市井百姓，皆翘首以盼。今晚，明州城的主角只有一个——那位扳倒权奸、名动东南、即将荣归的杭州市舶司提举，慕容文远。
苏清婉站在迎接队伍的最前方，一身藕荷色缠枝莲纹的锦缎褙子，衬得她面容清减了几分，却更显沉稳干练。她身姿挺拔，目光平静地望着波光粼粼的入海口方向，只有那微微抿紧的唇角，泄露了她内心并非全无波澜。这数月来的压力、周旋、隐忍，在此刻即将见到结果，即便是她，也难以完全保持平静。她身后，苏家族老们神色各异，有欣慰，有感慨，更有几分难以言说的审慎——如今的慕容文远，早已不是那个可以随意拿捏的赘婿了。
稍后一些，苏明月静静而立。她选了一件月白底绣着银线暗纹梅花的襦裙，外罩一件淡青色的薄纱披风，宛如一支空谷幽兰，在喧嚣人群中自成一片静谧天地。她低垂着眼睫，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听着周围人群关于“慕容青天”、“智斗蔡京”、“沉冤得雪”的热烈议论，心中五味杂陈。有与有荣焉的欣喜，有尘埃落定的轻松，更有一种……近乡情怯般的微妙紧张。他，还是那个在听雪小筑与她论画品茶、在她病中默默守候、在她受困时坚定地说“我来接你回家”的人吗？
苏玲珑则显得兴奋得多，穿着一身石榴红的劲装，像一团跳动的火焰，在人群中穿梭，不时与相熟的同盟成员打招呼，俏脸上洋溢着毫不掩饰的骄傲。“那是我姐夫！”她清脆的声音在嘈杂中格外突出。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来了！船来了！”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海口。只见一艘悬挂着市舶司旗帜和“慕容”字号灯笼的官船，正缓缓驶入港口，船身吃水颇深，显是载誉而归。船头之上，一人负手而立，身着象征五品的青色官袍，补子上绣着代表市舶的海水江崖纹样。晚风吹动他的袍袖，灯火勾勒出他挺拔如山岳的身影和沉静的面容，不是慕容文远又是谁？
“恭迎提举大人荣归！”
“慕容青天！”
人群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许多受过文远新政恩惠或被蔡京党羽欺压过的商民，更是激动地挥舞着手臂。
官船稳稳靠岸，跳板放下。慕容文远步履从容，踏上了明州的土地。他的目光首先落在为首的苏清婉身上，快走几步，在距离她三尺之处停下，郑重地拱手一礼，声音清晰而沉稳：“文远归来，家中诸事，劳大姐费心支撑，辛苦了。”
这一礼，是对她数月来独撑大局的肯定与感激。苏清婉眼底闪过一丝波动，迅速还了一礼，语气依旧冷静自持，却比往日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温度：“提举大人言重了，分内之事。恭贺大人沉冤得雪，荣膺圣眷。”她敏锐地注意到了他称谓的改变，从以往的“文远”到此刻官方场合下的“提举大人”，这其中既有身份的界定，也隐含着一丝微妙的距离。
文远直起身，目光随即越过她，精准地落在了后方那抹月白的身影上。四目相对，周遭的喧嚣仿佛瞬间远去。苏明月在他看过来的瞬间，下意识地想要避开，却又强自镇定地迎上他的目光，轻轻福了一礼，动作优雅依旧，只是那微微颤动的睫毛和悄然染上红霞的耳根，泄露了她并不平静的心绪。她没有说话，千言万语，都凝在那双清澈如秋水的眸子里。
文远的心像是被羽毛轻轻搔过，一股暖流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怜惜与悸动涌上心头。他朝她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无声地传递着安抚与思念。
“姐夫！”苏玲珑可没那么多顾忌，笑嘻嘻地挤上前来，“你可算回来了！今晚望海楼，我给你设了接风宴，把咱们同盟的好手都叫上了，非得好好庆祝不可！你如今可是咱们明州的这个！”她翘起大拇指，脸上满是与有荣焉的光彩。
文远被她活泼的情绪感染，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些，拍了拍她的肩膀：“好，有劳三妹张罗。”
一番见礼寒暄后，文远被簇拥着，如同众星拱月般，穿过欢呼的人群，先行返回苏府向老夫人请安。
苏府门前亦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苏老夫人早已穿戴整齐，端坐在正堂上首，见到风尘仆仆却神采奕奕的文远进来，未等他行礼，便已伸出手，眼中含着泪光，连声道：“好！好！回来就好！我苏家有幸，得此佳婿，先祖庇佑啊！”
文远连忙上前，跪下行了大礼：“孙婿文远，叩见祖母。累祖母挂心，是孙婿不孝。”
“快起来，快起来！”老夫人亲自扶起他，上下打量着，越看越是满意，“你在外头受委屈了，也建功立业了，我都知道，都知道！如今回来，就好生歇歇。”
拜见过老夫人，文远才得以回到自己久违的听竹轩稍作梳洗。轩内一切如旧，却打扫得一尘不染，案几上还插着几支新折的桂花，满室清香，显然是有人精心打理过。他沐浴更衣，换上一身较为轻便的常服，虽褪去了官袍的威严，却更添几分儒雅气度。
夜幕彻底降临，望海楼内灯火辉煌，盛大的接风宴在此举行。不仅是苏家核心成员和同盟东主，连明州知府、通判等地方官员也纷纷到场，可谓冠盖云集。文远无疑是宴会的绝对焦点，各方人士轮番上前敬酒，言辞间充满了恭维与结交之意。
他周旋其间，举止得体，谈笑风生，既不过分谦卑，也不显得倨傲。应对官员的试探，他滴水不漏；回应商贾的奉承，他谦和有力。他谈论市舶司的新政，展望海上丝路的未来，言语间展现出的视野与格局，让在座许多人暗暗心惊，再不敢因他年轻或曾经的赘婿身份而有丝毫轻视。
苏清婉坐在女宾席首位，冷静地观察着这一切。她看着那个在觥筹交错间挥洒自如的男子，心中感慨万千。他确实不一样了，经此一役，他已彻底褪去了青涩，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甚至影响一方格局的人物。她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心中既有欣慰，也有一丝难以名状的怅然。苏家的未来，注定要与他紧密相连，而这种联系，似乎正在超越最初“赘婿”的框架。
苏明月安静地坐在姐姐下首，大多时间只是默默用餐，偶尔抬眼望向主位那个耀眼的身影。他身处在权力与名利场的中心，却依旧保持着一种内在的沉静，这与她印象中那个能与她探讨画理、心思细腻的他似乎有些不同，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她看到他偶尔投向自己这边的目光，带着询问与关切，心中那份微妙的忐忑便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定的暖意。
苏玲珑则如鱼得水，穿梭于各席之间，替文远挡酒，与各路人物谈笑，将“慕容提举小姨子”的身份运用得淋漓尽致，同时也为同盟拉拢着关系。
宴至中旬，气氛愈加热烈。文远举杯，面向全场，朗声道：“文远此番能沉冤得雪，重整市舶，离不开在座诸位乡贤亲友的支持，更离不开苏家上下同心协力！此杯，敬大家，亦敬我苏家！愿今后，我等携手，共兴明州商埠，不负圣恩，不负桑梓！”他特意将“苏家”二字咬得清晰，目光扫过苏清婉和苏明月，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共兴明州！不负桑梓！”众人齐声附和，将宴会气氛推向了高潮。
接风宴直至子夜方散。文远虽饮了不少，但眼神依旧清明。他婉拒了众人的相送，只带着常五和两名亲随，踏着清冷的月光，返回苏府。
喧嚣过后，府内一片宁静。他却没有径直回听竹轩，脚步不由自主地转向了听雪小筑的方向。院门虚掩着，仿佛是一种无言的邀请。
他轻轻推门而入。院内，玉兰树下，石桌上温着一壶清茶，两只白瓷杯。苏明月并未睡下，而是披着一件斗篷，坐在石凳上，仰头望着天边那轮皎洁的明月。听到脚步声，她缓缓回过头来。
四目再次相对，没有了白日的喧嚣与人群的隔阂，只有静谧的庭院和清辉的月光。
“回来了？”她轻声问，声音如同月色般温柔。
“嗯，回来了。”他走到她对面的石凳坐下，感受着这份难得的安宁。
她执起茶壶，为他斟了一杯热茶，动作优雅如画。“宴席间饮了不少酒，喝杯茶解解乏。”
文远接过茶杯，指尖不经意触碰到她微凉的指尖，两人皆是一顿。茶水温热，一股暖流顺着喉咙而下，熨帖着肺腑，也熨帖着那颗历经风波的心。
“这些日子，让你受惊了。”他看着她在月光下愈发清丽的侧脸，低声道。
明月摇了摇头，目光依旧落在茶杯氤氲的热气上：“我没事。倒是你，在杭州……很艰难吧？”她虽在深宅，也能从各方消息和那夜的刺杀中，想象出他所处的险境。
文远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疲惫，却更多的是释然：“都过去了。”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个狭长的锦盒，推到明月面前，“在杭州看到此物，觉得应合你用，便带了回来。”
明月微微一怔，打开锦盒，里面是一支品相极佳的青玉笔管狼毫笔，笔管上刻着疏密有致的竹纹，雅致非常。她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抬头看他：“这……”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文远看着她，目光深邃，语气温和却坚定，“明月，以前是形势所迫，诸多不得已。往后……我会做得更好。”
他没有明说，但话语中的承诺与情意，已如这月华般，清晰流淌。他不是在以提举的身份施恩，而是在以一个男人的身份，表达他的心意。
明月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脸颊飞起红云，她垂下头，摩挲着温润的笔管，许久，才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嗯。”
无需再多言语。月光静静地洒在两人身上，将身影拉长，交织在一处。庭中桂花暗香浮动，秋虫低吟。
在这一刻，荣辱、权势、风波，仿佛都已远去。只有这满院清辉，一盏暖茶，和两颗历经磨难后，逐渐靠近的心。
然而，在这片温馨静谧之下，文远怀中那枚来自归墟的龙珠，却微不可察地轻轻震动了一下，仿佛感应到了某种遥远而熟悉的呼唤。归墟的秘密，与这个时代交织的命运，似乎并未随着蔡京的暂时失势而终结，反而在暗处酝酿着新的波澜。
（第一百二十七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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