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的日子，在一个薄雾弥漫的清晨，如期而至。天色未明，家属院还沉浸在一片静谧之中，只有零星几户人家的窗口透出昏黄的灯光，像是散落在灰色画布上的几颗星子。陆家小院里，却早已灯火通明。
林晚秋几乎一夜未眠，天不亮就起身，将昨晚剩下的馒头切片，在灶膛里用小火烤得微黄焦香，又煮了一锅浓稠的小米粥，切了一小碟咸菜。这是她在家里做的最后一顿早饭了。她动作很轻，生怕吵醒里屋还在熟睡的冬冬，但陆沉舟还是在她起身后不久，就默默地跟了出来，坐在灶前，帮她看着火。
早饭桌上，气氛有些沉闷。连平时叽叽喳喳的冬冬，也似乎被这不同寻常的安静感染，小口小口地喝着粥，大眼睛时不时地瞟向放在门边那个鼓鼓囊囊的灰色旅行袋，又看看妈妈，小脸上写满了不安。
“冬冬，多吃点，路上时间长。”林晚秋给儿子夹了一筷子烤馒头片，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
冬冬低下头，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粥，小声嘟囔：“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妈妈放假就回来，很快的。”林晚秋摸了摸儿子的头，心里酸涩难言。
陆沉舟一直沉默着，快速地吃完了自己那份，然后起身，开始利落地收拾碗筷。他的动作依旧带着军人的干脆，只是比平时更显沉默。
天光渐亮，薄雾散去，远处的山峦显露出清晰的轮廓。家属院里也开始有了人声和动静。周大姐提着一网兜刚煮好的鸡蛋，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晚秋，路上带着，顶饿！”她嗓门大，打破了屋里的沉闷，“放心去学！家里有啥事，有我们这些邻居呢！”
紧接着，张场长也骑着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来了，车把上挂着一个崭新的绿色帆布挎包：“晚秋同志，这是场里给你准备的一点学习用品，纸笔本子都有。到了学校，安心学习，养殖场这边不用担心，我们都按你留下的计划执行！”
陈老没来，却托人送来了一包晒干的橘皮和几颗品相很好的罗汉果，还有一张字条，上面用毛笔写着苍劲的几个字：“学海无涯，静心求索。”
左邻右舍也陆续有人过来，说着鼓励和送别的话。小小的院落，一时竟显得有些拥挤和热闹。这些质朴的关怀，像一股股暖流，冲淡了离别的愁绪，也让林晚秋更加坚定了学成归来、回报大家的决心。
陆沉舟借来了团部那辆绿色的吉普车。他将林晚秋的旅行袋和大家送的东西一一放好，然后抱起已经穿好小外套、背着小水壶的冬冬，对林晚秋说：“走吧，时间差不多了。”
吉普车驶出家属院，穿过营区，向着几十里外的县城火车站驶去。车窗外，熟悉的景物飞速向后掠去。林晚秋抱着冬冬坐在后座，小家伙紧紧依偎着她，不说话。陆沉舟专注地开着车，脊背挺得笔直，从后视镜里，只能看到他紧抿的唇线和下颌冷硬的线条。
县城火车站不大，灰扑扑的建筑，站前广场上人来人往，多是提着大包小包、行色匆匆的旅客，空气中混杂着煤烟、汗水和各种食物的气味。高音喇叭里播放着激昂的进行曲和列车时刻信息，声音嘈杂而洪亮。
陆沉舟停好车，一手提着旅行袋，一手抱着冬冬，护着林晚秋穿过人群，来到站台上。开往省城的绿皮火车已经静静地卧在轨道上，像一条即将苏醒的绿色长龙。车厢门口，列车员正在验票，人们拥挤着，呼喊着，争抢着上车。
离别的时刻，终于还是到了。
林晚秋从陆沉舟手里接过旅行袋，分量不轻，里面装的，是家人的支持与期盼，也是她沉甸甸的梦想。她蹲下身，平视着冬冬，替他理了理衣领，又紧了紧背带裤的带子。
“冬冬，在家要听爸爸的话，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等妈妈回来，好不好？”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冬冬瘪着嘴，大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水，但他记得爸爸说过男子汉不能随便哭，用力地点着头，带着哭腔说：“好……妈妈，你要早点回来……给我写信……”
“嗯，妈妈一定写。”林晚秋的眼圈也红了，她凑过去，在儿子软乎乎的脸颊上重重亲了一下，然后站起身，看向陆沉舟。
周围是喧嚣的人声、汽笛声、广播声，但在这对视的瞬间，仿佛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到了……就来信。”陆沉舟先开了口，声音低沉沙哑，简短的几个字，仿佛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深邃的目光紧紧锁住她，里面有牵挂，有不舍，有鼓励，更有一种磐石般的坚定。
“嗯。”林晚秋重重地点头，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家里……就辛苦你了。”
就在这时，在周围众多送行亲友或诧异或理解的目光注视下，陆沉舟做出了一个让林晚秋，也让周围些许安静下来的人群都感到意外的举动。他上前一步，伸出那双握惯了钢枪、带着薄茧的大手，轻轻地将林晚秋拥入了怀中。
这个拥抱，短暂，克制，甚至带着军人特有的、略显僵硬的姿势。他的手臂没有完全环拢，只是虚虚地扶在她的肩背，但那掌心传来的温热和力量，却像电流一样瞬间击穿了林晚秋所有的伪装和坚强。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军装下胸膛的起伏，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混合着皂角与阳光的气息。
这个在众人目光下的、含蓄而郑重的拥抱，胜过千言万语。它无声地宣告着他的支持与不舍，也给了她远行最大的勇气。
“照顾好自己。”他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极快地说了一句。
然后，他松开了手，后退一步，恢复了平日那个冷静自持的军人模样，只是耳根处，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
“呜——”
汽笛长鸣，列车即将启动。
“快上车吧！”陆沉舟沉声道，将旅行袋递到她手里。
林晚秋最后看了一眼丈夫和儿子，咬了咬牙，转身挤上了火车。她在靠近窗口的位置找到了一个座位，急忙放下行李，扑到窗前。
站台上，陆沉舟抱着冬冬，就站在窗外。冬冬挥舞着小手，大声喊着：“妈妈！妈妈！”
火车缓缓开动，站台开始向后移动。林晚秋将上半身探出车窗，用力地向着那两道越来越小的身影挥手。
陆沉舟抱着儿子，一直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火车，追随着窗口那个不断挥动的手臂，直到列车变成一个绿色的小点，最终消失在视野的尽头。站台上送行的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下他们父子二人，和空旷轨道尽头那尚未散尽的淡淡煤烟。
冬冬把小脸埋在爸爸的脖颈里，终于忍不住小声抽泣起来。陆沉舟的大手轻轻拍着儿子的背，目光却依旧望着火车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收回。那冷硬的侧脸在晨曦的光晕中，勾勒出一抹深沉的、化不开的柔情与牵挂。
凝眸处，从此又添，一段新愁。而这愁，是为了明天更好的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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