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 4月 26日清晨,青川镇的樱花雨还在继续。淡粉色的花瓣乘着微风穿过纱窗,轻轻落在林微言摊开的毕业照上,像给相框镶了层朦胧的蕾丝边。宿舍楼道里此起彼伏的拖箱声、道别声混着宿管阿姨用扩音器喊的“请同学们按时归还钥匙”,构成了毕业季独有的晨曲。
林微言坐在书桌前发了会儿呆,指尖划过照片上三人的笑脸。顾屿明天此时应该已经在伦敦希思罗机场落地,而她的上海终面就在后天。桌角的日历被红笔圈出 4月 28日,旁边还粘着上海设计院的地址纸条,边角已经被反复摩挲得起了毛边。
“微言,再不动手就来不及啦!”下铺的张琪琪把最后一件 t恤塞进行李箱,拉链发出吃力的咯吱声,“下午学生会要检查宿舍卫生,听说不合格要扣毕业证呢。”她探出头来,马尾辫上还别着去年建筑系跨年晚会的亮片发夹,“你真不等答辩结束再收拾?”
林微言摇摇头,目光落在积了薄尘的衣柜顶上:“早收拾完早安心,后天面试完直接从上海回老家。”她站起身时碰倒了椅背上的帆布包,里面滚出几本建筑速写本,最上面那本的封面画着德记木作的木门,门环处签着沈知行的名字缩写。
阳光透过六楼的窗户斜斜地切进来,在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林微言踩着光斑走到衣柜前,踮脚取下最上层的纸箱。箱子刚碰到桌面就发出哗啦声响,里面露出半截粉色的塑料模特——是大二那年做服装店橱窗设计作业时剩下的材料。
“先从书架开始吧。”她深吸一口气,指尖拂过排列整齐的专业书。《中国古建筑史》的书脊上贴着黄色便签,写着“p38榫卯结构图需重点看”,字迹清秀有力,是沈知行帮她划重点时写的。她抽出这本书,夹在里面的银杏叶标本飘落到地上,干枯的叶片边缘已经发脆。
这是大三秋游时捡的。记得那天沈知行蹲在银杏树下挑了半天,说这片叶子的纹路最像斗拱结构。他把叶子夹进自己的笔记本里压平,后来却出现在她的书里。林微言捡起标本,对着光看叶片上细密的脉络,突然想起沈知行说过,任何建筑的秘密都藏在最细微的结构里。
书架第三层放着几个模型盒子。林微言小心翼翼地取出标着“苏州园林”的盒子,打开时发现里面的亭台模型有些松动。去年考察回来后,她和沈知行花了整整两周才做出这个 1:50的微缩模型,沈知行负责所有榫卯结构,她则专注于亭榭的飞檐设计。
“小心点,那可是咱们系的镇系之宝。”张琪琪凑过来看,手指轻轻碰了碰模型里的石拱桥,“记得答辩时王教授说这桥的弧度误差不超过两毫米,当时就惊了。”她突然压低声音,“说真的,你和沈知行做模型时是不是偷偷练过?每次你们组都最早通过。”
林微言的耳尖微微发烫,赶紧合上盒子:“他从小在木作工坊长大,对尺寸特别敏感。”她把模型放进纸箱时,盒底传来细碎的响动,倒出来一看,是十几个散落的榉木小零件,方方正正的木块上还留着细密的刻痕。
这些是上个月抢救德记木作档案时剩下的零件。那天沈知行教她做传统榫卯模型,她总也掌握不好凿刀的角度,把好好的木料削得歪歪扭扭。最后沈知行无奈地把她削坏的零件都收起来,说“留着做纪念,看你以后进步多少”。林微言拿起一块零件对着阳光看,发现侧面隐约有个极小的“言”字刻痕,像是用刻刀尖轻轻划上去的。
“叮咚——”手机在书桌上震动起来,是母亲发来的视频请求。林微言赶紧把零件塞进裤兜,接通时母亲的脸占满了屏幕:“行李箱收拾得怎么样了?上海天气比家里热,记得多带几件薄衣服。”
“正在收拾呢。”林微言把镜头转向堆满杂物的书桌,“您放心吧,都准备好了。”
“设计院那边再确认下路线,别到时候找不到地方。”母亲的声音突然严肃起来,“面试完直接回家,别在外面逗留,你爸托人给你找了设计院的实习,等毕业就能去。”
林微言的心沉了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裤兜里的木零件:“妈,我还没决定要不要留在上海……”
“女孩子家稳定最重要!”母亲打断她,“上海房价那么高,你一个人怎么立足?听妈的话,回来……”
“我先收拾东西了,信号不太好。”林微言匆匆挂了电话,胸口像堵着棉花似的闷。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几个男生正把“毕业快乐”的横幅挂在樱花树上,粉色花瓣落在他们扬起的脸上,每个人都笑得那么灿烂。
张琪琪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递来一瓶冰镇可乐:“阿姨又催你回家啦?”她拉开拉环,气泡嘶嘶地冒出来,“我妈也这样,说女孩子做建筑太辛苦,让我回老家考公务员。”她喝了口可乐,“但我还是想试试bJ的设计院,哪怕只做一年也好。”
林微言接过可乐,冰凉的瓶身让指尖一颤:“你真勇敢。”
“不是勇敢,是不想后悔。”张琪琪望着窗外,“就像你当初坚持要报建筑系,哪怕所有人都说不适合女生。对了,你那件灰色羊毛衫呢?去年冬天借我穿了两次,还没还你。”
羊毛衫?林微言的心猛地一跳,转身拉开衣柜底层的抽屉。在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下面,果然压着一件浅灰色的羊毛衫,领口处还别着小小的干洗标签。
她的手指刚碰到羊毛衫,记忆就像被触发的机关,瞬间涌回大二那年的冬天。
那天建筑史结课考试结束时突然下起大雪,她没带伞,缩着脖子站在教学楼门口等公交。沈知行骑着自行车从坡上下来,在她面前猛地刹车,车铃叮铃铃响了半天。他摘下头盔,耳朵冻得通红:“上车,我送你回去。”
后座没有挡泥板,雪水溅得她裤脚全湿。沈知行察觉到她在发抖,突然停车从背包里翻出这件羊毛衫:“穿上,别感冒了。”他的手指不小心碰到她的脖颈,两人都像触电般缩回手。那天的雪下得很大,她裹着带着松木香气的羊毛衫,听着沈知行哼的不成调的歌,觉得整个冬天都变得温暖起来。
后来她好几次想把羊毛衫还给他,都被他用各种理由岔开。“你穿着好看”“下次降温还能用”“放我这儿也是积灰”,直到春天来临,羊毛衫就一直留在了她的衣柜里。
“找到啦?”张琪琪凑过来,“这件羊毛衫质量真好,去年我穿去约会,男朋友还问在哪买的。”她突然坏笑起来,“说起来,这好像是沈知行的衣服吧?我记得他冬天总穿这件。”
林微言的脸颊发烫,把羊毛衫从抽屉里拿出来。洗得有些发白的袖口,被细心地缝补过的下摆,还有领口处淡淡的松木香气……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地指向沈知行的样子。她把脸埋进羊毛衫,仿佛还能闻到德记木作里木屑和松节油的混合气味,听到沈知行刨木料时均匀的呼吸声。
“要带走吗?”张琪琪戳了戳她的胳膊,“还是扔掉?宿舍楼下有旧衣回收箱。”
林微言愣住了。是啊,该带走还是留下?带走的话,上海的夏天根本用不上羊毛衫,放进箱子里只会占地方。可如果留下,就像要把那段裹着羊毛衫的温暖记忆,连同这个冬天一起留在即将告别的宿舍里。
她把羊毛衫摊在床上,手指沿着缝线慢慢划过。在腋下的位置,她摸到一个小小的硬块,翻过来一看,是颗脱落的纽扣被缝在了内侧,针脚歪歪扭扭的,明显是男生的手艺。她突然想起去年平安夜,沈知行帮她修自行车时不小心扯掉了纽扣,当时他红着脸说“我会缝好的”,后来果然用同色的线仔细缝好了。
“在想什么呢?”张琪琪已经收拾完行李,正在贴封箱带,“学生会的人来了,在楼下喊呢。”
林微言赶紧把羊毛衫叠起来,边角对齐,像在完成一件重要的模型作品。她把叠好的羊毛衫放进空着的行李箱一侧,刚好能放下。羊毛衫上方还能放几件衬衫,她却突然不想再塞任何东西,仿佛那片区域是专门为它留出的位置。
书桌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本速写本和散落的模型零件。林微言把零件放进一个铁皮盒子里,突然发现其中一块零件上刻着极小的图案——是双鱼佩的简化版,两条鱼的眼睛正好是两个榫卯结构的凹槽。
她的心脏漏跳了一拍,赶紧翻找其他零件。在最底下的零件上,她看到了模糊的刻字:“2017.12.24待完成”。那是平安夜的日期,也是他们抢救德记木作档案的第一天。原来沈知行早就把双鱼佩的图案刻在了零件上,而她直到今天才发现。
“微言,我先走啦!”张琪琪拖着行李箱站在门口,“记得把钥匙放值班室,毕业典礼见!”她抱了抱林微言,“不管你选上海还是回家,都要好好的。对了,沈知行昨天问我你什么时候走,我说你今天收拾行李,他好像想说什么又没说。”
林微言的心跳骤然加速:“他……他没说别的?”
“没有,就问了问你的行程。”张琪琪挥挥手,“走啦,拜拜!”
宿舍门关上的瞬间,房间突然变得异常安静。窗外的樱花还在飘落,阳光移到了墙上的课程表上,用红笔圈出的“测绘实习”字样已经有些褪色。那是大二冬天的实习,也是她第一次穿沈知行羊毛衫的日子。
林微言坐在空荡荡的书桌前,打开速写本最新的一页。上面画着德记木作的后院,沈知行正蹲在银杏树下捡叶子,阳光透过树枝落在他的侧脸上,睫毛投下细碎的阴影。她当时偷偷画下这一幕,却从没告诉过他。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沈知行发来的微信:“补贴款公示了,谢谢你帮忙整理材料。”下面还附了张镇政府公示栏的照片,她的名字赫然在列,旁边是沈知行的签名。
林微言盯着照片看了很久,手指在输入框里反复敲打,又一次次删掉。最后她只回了两个字:“恭喜。”
回复发送成功的瞬间,她突然想起顾屿在辞行宴上说的话:“榫卯结构之所以牢固,是因为每个构件都恰到好处地嵌合。”她低头看着铁皮盒里的模型零件,双鱼佩的图案在阳光下若隐若现,仿佛在诉说着某个未完成的约定。
行李箱的拉链声打破了沉默。林微言站起身,最后环顾这个住了四年的宿舍。墙上还贴着刚入学时的建筑系海报,书桌上的划痕是她们用圆规刻下的身高记录,衣柜里仿佛还能闻到阳光晒过的被褥香气……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藏着她和朋友们的青春印记。
她拉起行李箱的拉杆,羊毛衫在箱子里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摩擦声。走到门口时,她回头看了一眼书桌,突然发现那片银杏叶标本被忘在了桌面上。林微言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把它放进了钱包夹层里,干枯的叶片在指尖碎成了细小的碎片。
宿舍门在身后轻轻关上,发出咔嗒一声轻响。楼道里空荡荡的,只有她的脚步声和行李箱的滚轮声在回荡。走到楼梯口时,她仿佛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声音像极了沈知行。林微言猛地回头,却只看到飘落的樱花和空荡荡的走廊。
楼下的樱花树旁,几个穿着学士服的学生正在拍照,笑声顺着风飘到六楼。林微言拖着行李箱慢慢走下楼梯,每一步都像踩在回忆的碎片上。阳光穿过樱花树的缝隙落在她身上,暖洋洋的,像极了那年冬天裹着羊毛衫的温度。
她走出宿舍楼大门,回头望了一眼六楼的窗户。窗帘被风吹得轻轻扬起,像在挥手告别。林微言深吸一口气,拉着行李箱走向校门口,浅灰色的羊毛衫在箱子里安静地躺着,仿佛承载着整个青春的重量和温度。
樱花还在飘落,落在她的发梢、肩头和行李箱上。林微言轻轻拂去肩上的花瓣,脚步坚定地向前走去。她知道,无论未来选择哪条路,有些记忆永远不会被遗忘,就像那件羊毛衫,会带着松木的香气和未说出口的约定,陪伴她走向更远的地方。
喜欢汝之素年,谁予锦时请大家收藏:(m.tcxiaoshuo.com)汝之素年,谁予锦时天才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