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诗童风尘仆仆赶回冰台司,径直入内禀报。他立于桌前,神色恭敬,向沈副司拱手道:
“沈副司,卑职已查实,早在大年初一下午,李婠就与她夫君一同启程,赶往平阳郡归宁省亲,至今未归。”
她稍作停顿,又续说道:“至于夫妻二人在此之前的动向,卑职也仔细查访了。李婠的夫君照常上值,准时归家。而她本人则多数时间居于家中,偶尔出门也是寻常采买、访友,乐施。总而言之,出入有常,并未有任何作奸犯科之事,亦未参与任何党争。”
马诗童语气平稳,将所探情形一一陈述清楚,静候沈副司示下。
“乐施?看来此妇,还是个善人啊。”沈悦于心中暗忖,稍后示意马诗童,“你且稍后片刻,待本官与李司台商议之后,再做定论。”
沈悦来到李值云书房,将方才刺探的消息一一转述。李值云听罢,刚刚舒展的眉头又拧成了一团。
“司台,您意下如何?她躲到母家去了,属下以为,该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所以躲灾去了。”
李值云沉吟半晌,拥有了与小豌豆一样的疑问:“既然未曾作奸犯科,亦未参与任何党争,圣人何故要置她于死地?”
对于这个疑问,沈悦一时无话。
二人对坐良久,李值云冷不丁的勾起唇角,流出一抹冷笑:“若是如此,勒令二人和离便是,何必要一条命呢?”
沈悦一愣,随后瞪大眼睛:“司台的意思是,圣人有意将公主许配给武又思,所以杀人腾位置……”
李值云点头:“没错,这也是唯一的冲突之处了。从先前圣人,默许公主招引武又谦,促成李武联姻之事,便已见端倪了。而处死王玉衡,不外是警示作用,谁人若再敢成为李武联姻的绊脚石,则与王玉衡的下场无二。”
沈悦从鼻中呼出了一口气,对李值云的分析能力表示敬佩:“司台当真是见微知着。那么时下,您认为该怎么办?若劝说他们夫妻二人和离,恐怕是难,毕竟二人宁愿躲去平阳郡主府,也要与圣人对着干。”
李值云的手,狠狠的握住椅子扶手:“那么现下,他们究竟是打算以死相搏,还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呢?若是后者,未免幼稚了些,难道他们不懂,躲的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沈悦定了定神,道:“不妨这样吧,我等派马诗童前去,作为说客。若是依旧顽固不化,我等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李值云凝眸静思,突然想起了一个人来:“先前王府大火,不是还留有一个活口么?好像是武又思的校书侍女,名叫什么来着?当时徐少卿还说,她还可能是个通房呢。此女伶俐,若是她能为我们所用,兴许可免伤人命。”
沈悦也想起了这个人,于是立刻着人去查。半日之后,有了回话,此女名叫红螺,时下是府中的管账丫鬟,可已于昨日,偷偷赶往平阳郡了。
李值云眯起眼睛,笑:“看来,这主仆几个,也在暗中谋划,大作文章啊。”
为免他们滋事,惹下更大的事端,李值云立下决断,“派人过去吧,见机行事。若有任何犯禁之处,立下杀手。”
沈悦领命而去。于是在元月初十傍晚,马诗童便与另外一女卫,一起赶往了平阳郡,内外相应,通力合作。
……
另一厢,平阳郡主在经过了大半日的挣扎思虑之后,终于颤着声音,同意了红螺的主意。烛影摇曳,映得她面容愈发憔悴,连往日那几分雍容气度也似被抽尽了。
“丫头,咱们该怎么办?”她低声问道,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绢帕。
红螺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窗外一丝风听去:“明日,家主要先行一步赶回京中,返岗上值。他在启程之前,定会与您告别的。届时,只管演一场戏给他看。”她略略一顿,目光如针,“但是这场戏,您知道该怎么演吗?”
平阳郡主嗐了一声,抬手拭了拭眼角。那鱼尾纹深处还嵌着一滴未拭净的残泪,在灯下微微发亮。“嗐,我虽是个不问旁事的妇道人家,可不代表脑子不好使啊。”她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又含一丝决绝,“知道怎么演,你放心吧。”
红螺闻言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只悄步退至帘边,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于是翌日一早,天色尚未全明,武又思果然如红螺所料,在与李婠房中依依作别之后,便径直来到了上房,要与平阳郡主告辞。
才见廊下人影晃动,那望风的小丫鬟就提着裙子一路飞奔进来,气息不稳地低声急报:“来了,来了,人来了!”
平阳郡主闻言神色一凛,迅速与侍立在一旁的红螺交换了一个眼神。红螺微微点头,郡主便立即深吸一口气,垂下眼帘,再抬起时已是泪光盈盈,一副强忍悲戚却偏作镇定的模样——真真是顷刻之间便入了戏。
离门槛还有几步,武又思便听见里头传来低泣与哀求之声。
他悄然驻足,只见红螺正跪在光洁如镜的青砖地上,双手紧紧攥住平阳郡主的衣袖,声音哽咽却字字清晰。
“郡主,郡主,只有您能帮夫人了呀。”她仰着脸,泪水涟涟,“自上次小产,夫人身子一直未能调养回来,宫寒之症久久不愈……家主若知再难有孕,定会厌弃夫人!”
红螺压低声音,却反而字字如针,扎入寂静的空气里:“这几个月来,我们一直用假病案欺瞒着家主,称她是气血虚弱、需长期静养……可这又能瞒得了几时?”
她膝行半步,更凑近了些,语气近乎蛊惑,“时下夫人宿在您府上调养,正是假孕的大好时机。只要您肯相助,我们便对外宣称夫人有喜,小心布置,瞒上十个月并非难事——”
她稍顿一下,眼底掠过一丝精明,“待到果熟蒂落之时,便从外头寻一个新生婴孩,冒充是小家主自然大功告成。自然了,”她连忙补充,“须得提前物色好相貌贴近、背景干净的人家,付足银钱,封尽人口,绝不留下后患。”
红螺再度叩首,声音压得极低却异常坚定:“只要您肯点头,此事定然安排得滴水不漏!”
戏演到这儿,另一名丫鬟适时上场了。
她手托红木茶盘,步子轻缓,一转过屏风便故意瞪大双眼,朝武又思站立的方向望去,随即“啊呀”一声惊叫,手腕一颤,茶盘应声落地。青瓷盖碗摔得粉碎,茶水四溅,茶叶沾湿了她的裙裾。
这也属于另一种“摔杯为号”了。
闻此动静,平阳郡主与红螺同时变色
她们先是齐刷刷望向地上狼藉的碎片,再猛地抬头,两双眼睛齐齐盯向立在门口的武又思,一张脸上写满惊惶,另一张则瞬间失了血色。
平阳郡主腾地站起身,衣袖拂落几上的一碟点心,“贤、贤婿……你怎么来了……”她强扯出一抹笑容,声音紧张到颤。
武又思嘴角绷紧,黑着一张脸跨过门槛。他一步步走得极稳,唯有眼底压抑的怒火如暗流汹涌。直至厅中,他略一拱手,声音冷得像铁:
“敢问郡主,您方才……是在讨论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平阳郡主连忙遮掩,可是满脸的惭愧之色,像是无数根针,扎到了武又思的眼中。
武又思攥了攥腰间蹀躞,指节泛白,声音像浸了冰般沉重。他又望向红螺:“红螺,你方才说的,可是真的?”
红螺连连磕头,额角撞在地板上,眼看要撞出血来。只有假戏真做,才显得逼真啊。
“家主饶命!夫人也是没办法——去年失子之后,伤心不已,以至带下崩漏。崩漏刚好,又因病情缠绵,引发了宫寒。”
“郎中说,她这辈子都难有身孕了。一时间,她无法自处,才让奴婢帮着做假病案……”
红螺抽抽搭搭地抹眼泪,“这几个月来,她天天喝苦药,就是为了还能有一丝生育的希望。可是在年前,最后一次诊脉之后,病情并未有所改善。”
说到这里,她把手中的病案连忙塞进了袖子里,“所以,所以才出此下策,还望家主饶恕奴婢!”
“你藏了什么?拿来!”武又思朝她伸出了手。
在逼视之下,红螺如愿的递上了这一份假病案。武又思看过之后,气的是眉毛倒竖,咣咣跺脚。
在这个时候,平阳郡主约莫着分寸,沉沉的叹了口气,“罢了,既然被你听到了,也没有什么好瞒着的了。既然婠儿不能再生了,不如,你二人就和离了吧。以免日后,因为这件事夫妻不和,家宅不宁,闹的人人皆知。也算是,成全我这张老脸了。”
一说此话,武又思也滞住了,屋内安静的落针可闻,所以人都在翘首期盼他可以点头同意。
然后,他突然转身往门外走,靴底碾过地上的碎茶盏,发出清脆的裂响。
平阳郡主撵了一步,用万分焦急的声音喊道:“贤婿,你要去哪里?”
武又思高声:“我去问婠儿!”
红螺与平阳郡主迅速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那眼中藏着一丝计谋得逞的微光。随即,她们精心布置的第二场戏,便悄无声息地拉开了帷幕。
其实,早在武又思方才与李婠作别、转身离去之时,这场戏就已悄然筹备。丫鬟们端上的早膳之中,已被人悄悄掺入轻剂量的曼陀罗汁,色味皆与平常无二,叫人难以察觉。
而且,虽是毒药,却是有药可解的那一种毒。
当武又思猛地撞开门扇,闯入房中,只见李婠蜷缩在锦床上,脸色煞白,额上沁出豆大的汗珠,双手紧紧捂住腹部,痛得来回翻滚。她发丝凌乱,唇色尽失,声声呻吟凄楚入耳。四周围的丫鬟们看似惊慌失措,有的端水,有的递巾,却实则各司其职,将这一出痛苦戏码演得愈发动人。
她一抬眼看见武又思,顿时泪如雨下,颤声道:“又来了……他们又来了……这毒,这刺客,真是防不胜防、防不胜防啊!”语带绝望,仿佛已在无数次暗算中耗尽了心神。
武又思站在门前,一张脸涨得通红,双拳紧握,额间青筋隐隐跳动。急怒与心疼交织在他心头,他几乎能听见自己血液奔涌的声音。而此刻的李婠,在几欲穿肠裂肚的剧痛中,忽然挣扎着抬起头,泪眼模糊地望向他,声音虚弱却清晰:
“相公……我实在坚持不下去了……这样的日子,哪一日才是个头?我们和离吧……求你,我们和离吧……”
……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雪,初时细碎零星,转眼便成鹅毛之势。不过片刻,整座平阳郡便被笼罩在一片皑皑白雪之中,静谧之中透着一丝肃杀。房内炉火烧得正旺,炭块偶尔爆出细微的响声,郎中们围在李婠床前,低声讨论方剂,银针药罐一一排开。
平阳郡主站在一旁,面容凝重,忽然扬声道:“是谁!究竟是谁一次次下此毒手?非要置我儿于死地不可!查——给我彻查!一个也不准放过!”
她每喊一声,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武又思的心门上。
并且,伴随着刺耳的质问,“贤婿,贤婿呀,婠儿所说的刺客,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两个,可是得罪了谁?快说啊,你快说啊!”
可是这样的事,又该怎么说呢?
夫妻两个早就商议过,不叫郡主忧心。
他立在窗边,望着漫天大雪,听着身后李婠微弱的啜泣与郡主一声声凌厉的质问,这一次,他紧握的拳头微微松开,终于真正开始动摇了。
而此时,马诗童正骑着马,沿着官道往平阳郡赶。她的披风上落满了雪,腰间藏着冰台司的腰牌拿着,眼神像刀一样锋利:“李婠,你跑不掉的。”
风卷着雪,吹得她的披风猎猎作响,像一面即将开战的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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