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清晨的寒气还未散尽,祈远便差人送来了几大盒鲍参翅肚,每样都是上等货色。来人仔细嘱咐道:“先用温水泡发,待到傍晚时分,或蒸或烧,便能为年夜饭添几道像样的菜。”
苏娴一边点收,一边摆摆手笑道:“好啦,知道怎么处理,你快回去跟你家主子回话吧。”
打发走了送货的人,她转身正要继续忙活,忽然发现厨房里少了一瓶香油。“小豌豆——!”她朝院里喊了一声,“赶紧去打两斤香油回来!”
小豌豆正蹲在院子角落玩耍,一听吩咐,嗷地应了一声,抓起油瓶就往外跑。她一路小跑至东头的粮油铺,却见铺门紧闭,已经打烊了。
她挠了挠脑袋,有点着急,又不甘心空手而归,便在附近的街巷里转悠起来,指望能找到一家还没关门的铺子。
正张望着,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卖油——嘞——”的拖长调子,声音洪亮,透着年关里最后的勤快。小豌豆眼睛一亮,赶紧循着声音找去。
拐过一株老桑树,她踏进一条宽敞的长巷。
这里虽只距茶花街一街之隔,却俨然另一番气象。巷子宽阔,墙面整洁,偶有红梅从墙头探出,檐下灯笼成排,光影温暖。就连铺地的青砖,都平整干净了许多。
远远地,她看见卖油翁停在一户大宅门前,正把油担子放下,取出漏斗和油勺,给一个梳着双环髻的丫鬟打油。
小豌豆脚步轻快地跑上前,声音清亮:“老伯,您这儿有香油吗?”
卖油翁抬头,眼角的皱纹笑得堆了起来:“有有有,上好的香油,纯芝麻酿的,香得很!小姑娘,你要多少?”
“打两斤!”
“好嘞,您稍等啊。”
卖油翁边给丫鬟称油收钱,边乐呵呵地和小豌豆搭话。这时,宅门里走出一位衣着素雅、气质温婉的妇人。
她身穿粉橘色绣梅小袄,下系秋菊色绒裙,家常却不失体面。发间仅簪一枚白玉梳,面容洁净,神态柔和,叫人一见便心生亲切。
“李娘子!”小豌豆眼睛一亮,认出她来,“原来您住在这儿呀!”
李娘子闻声转头,眉眼含笑,也立刻认出了她:“咦,这不是昨天在铜锣巷口碰见的小甜嘴吗?”
“是我是我,”小豌豆把油瓶递给卖油翁,就笑嘻嘻的凑了上去,站到了李娘子跟前,一点也不生分,“昨天没时间,我原本想着,和娘子好好聊聊天呢。”
“是吗?你想同我聊什么呀?”
李娘子一片温柔,整个人仿若微风化就。她弯下腰,与小豌豆平视,更显得平易近人。
小豌豆声音清脆得像檐下的风铃:“我觉着娘子特别温柔,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温柔的人!所以就想问问,这是怎么做到的呀?难道从来都不会发脾气、没有烦心事吗?”
李娘子被她逗得轻笑出声,歪头想了想,道:“那不如进来说?别站在风口里。烹上一壶花茶,这就与小友聊一聊可好?”
“好呀好呀!”
她没有把自己放在一个“大人”的身份上,自然没有“大人”看“小孩”的居高临下,只是身份平等的,称小豌豆为“小友”。
这两个字,像暖流一般流进心里。
小豌豆提着打满香油的瓶子,跟着李娘子迈入宅门。
这是一座三进的院落,不算特别宽敞,比冰台司还要小些。家中仆役不多,看来昨日在巷口布施,已动用了大半的人手。
在花厅坐下后,小豌豆毫不怯生的四下打量,只觉得家里男主人的痕迹很少,清静中透着些许冷清。
李娘子看出她的好奇,轻轻一笑,语气平静地说道:“家夫是右卫中郎将,时常宿值衙中。年关时节,京城十六卫更是忙碌。今夜啊,又是我一个人守岁了。”
小豌豆拄着小脸,用手指挑弄着从茶炉冒出的水烟:“那不孤独吗?还是说……你不喜欢他在家?”
说着,鬼机灵似的朝李娘子挤了挤眼。
李娘子放声大笑,双颊上晕出红云来,“小友真是聪明,一下子就把我的心事给说出来了。”
小豌豆也捂嘴直笑。
李娘子轻轻吐了口气,往沸水中添入各类干花和干橘,轻声说道:“这啊,就是人能温柔的秘诀了。心中无事,自然温柔。”
“嗯?”对于这话,小豌豆一知半解:“所谓无事,是不在乎的意思吗?可若一个人对许多事都不在乎的话?那应该是冷漠吧,怎会温柔?”
李娘子抚着眼前的茶宠,道:“所谓无事,不是不在乎,而是不执着。简而言之,就是不要试图去控制,你无法控制的事情。更不要担忧,如果确实遇到了叫人不开心的事,消化掉它就是。”
“什么叫消化呢?”
“嗯……这消化啊,不是消灭。坏心情来的时候,不追随,不抓取,不消灭,只需坦然接受它的来到,并置之不理。如此,过上一会儿,它自己就烟消云散了。时日再长些,曾经坏的事情,也可能会变成好的事情,反过来滋养于人。打个比方,某些写书的人就时常如此,过去的坏事情,就变为了素材。泥巴虽脏,却可种出最清美的莲花呀。”
呱呱呱,小豌豆鼓起了掌,“李娘子,你说的太好了!”
李娘子菀然一笑,为两人倒上了热腾腾的花茶。啜上一口,唇齿留香,浓浓的柑橘甜味,也沁透了肺腑。
“对了李娘子,我能问一问你的名字吗?”
“李婠。这个婠,不是寻常的用字,而是左边一个女,右边一个当官的官。”
“哇,那怎么没有当官呢?而是转为了一家主母。”说到这里,小豌豆意识到自己有些心直口快了,这便不好意思起来,“不不,我不是说当主母不好。”
李婠随风一笑:“无妨,任谁知道了我的名字,都会有此一问。八年前,头界女举,当时我也有去应考。奈何岁数太小,资质尚浅,对经意理解不深,最后未能及第,只得悻悻而归。”
小豌豆有些讶异,一双明亮的眼睛微微睁大:“八年前?那个时候,你不过和我差不多大吧?对了,我叫小豌豆,大名苏芫生,到二月里就满十二岁啦。”
李婠眸光一亮,唇角不自觉扬起:“原来你就是小豌豆呀!李司台的徒儿,我早就听过你的名字了。”
小豌豆活泼地点了点头,鬓角两缕细发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是我。如今说起来,我也是狐假虎威,借着师父的名号出了点儿名。”
李婠笑声不断,语气中透着真诚:“现在,还要多谢你,和你师父一句。多亏你们,才查出火烧王府的真凶,这件事可不容易。”
小豌豆却噘起小嘴,摇了摇头,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职责所在,没什么好谢的。”
提起过往的案子,这个不足十二岁的孩子,带上了一抹说不出的沉重。
她定了定神,问了李婠一个问题,“娘子,昨日在巷口布施,你还记得排在我后头的那对夫妻吗?当时他们,还带了个小男孩。”
李婠略略回想,随后点头道:“好像记得,那孩子吵着要点心糖果,最后被其父母,取了一盒菜肉回去。”
“还记得其他细节吗?比方说,他们的眼神,或举止。”小豌豆追问道,直盯盯的望着李婠的瞳孔。
李婠只是迟滞的答道:“这就不太记得了。纵使那男子眼神锋利一些,可这世上,什么样的人没有呀。有缘分的,就多聊两句,无缘分的,擦肩而过罢了。”
小豌豆嗐了一声,人心鬼大的吐了口气:“这俩人,可是古怪的很呐。”
李婠为二人蓄上热茶,眼带笑意:“此话怎讲?”
小豌豆道:“我们那条街,前头是门面,后头是后宅。整个茶花街,只有我家医馆是把门脸和后宅一起买下的。”——在六扇门中待久了,小豌豆说起话来,也变得十分细腻,条条框框。
“后宅外有个后门,后门外是后街。从我家往东数,第四户是银婆家。”
“银婆呢,在前段时间做了梦,梦中有人跟她说,今后可以给人瞧病了。你认为什么是药,什么就是。”
“这银婆呢,是一点医理都不通,所以做了这个梦,就只当是梦了。”
“不想没几天,这对夫妻就抱着孩子上门了。说是梦见的,这家的人能给他们孩子看病。”
“百般纠缠,誓不罢休。”
“甚至还租住在隔壁家,就是为了纠缠银婆,叫她开口报个药方。”
“可是啊,这事儿就叫我起了疑。”
“他们明显是别有目的,可时下这个目的,真是一点都猜不透。”
“你想啊,人家都几次三番的正面拒绝了,正常的人,谁还会赖着不走。况且说,若真是担忧孩子的病情,早就马不停蹄的去看病了,哪敢耽搁太久。”
“所以,昨儿我就趁着他们去纠缠银婆,钻进他们的小屋看了一看。随后,从包袱里头,翻出一张羊皮地图。”
“图上呢,给银婆家画了个记号。还画了一条虚线,从他们租住的地方,一直延伸到了昨天,你布施的铜锣巷口。”
“所以说,就想问问,他们昨日在巷口可有什么异常举动。毕竟,你在那里待的时间久些,兴许无意之中,了解到了什么。”
“嗐,我如今也是有职业病了。看到了什么不合常理的,就总是忍不住去查,娘子多担待吧。”
听罢这话,李婠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一声一声,发出了沉沉的声响。随后,她唤来了昨日帮忙的五个丫鬟,她们一字排开,站在了李婠的面前。
“你们哪个,可有注意过这对夫妻?”
五个丫鬟面面相觑,沉吟半晌,最后,昨日那个管账本的出了列,口齿利索地回话道:“回夫人的话,奴婢好像有些印象。”
“你说。”李婠语气温和,充满耐心。
管账丫头缓缓说道:“在领取礼盒的时候,他们跟别人的反应不一样。其他人,都是欢欢喜喜,恨不得往怀里揣,抱的是紧紧的,像是得了什么天大的好处。可他们两个就不同了,一脸假笑,松松垮垮的拿过礼盒,不多稀罕似的,连谢都说得有口无心。”
李婠蹙眉,指尖无意识地在案上画了个圈,看向小豌豆:“会不会是他们爱面子?毕竟有些贫苦之人,心气儿却极高,不肯在人前显出一丝贪相。”
小豌豆还未答,那丫鬟便抢着说道:“夫人,您太善良了!总把人往好处想!不止这个,还有呢。旁人都是往礼盒上瞄,掂量着是要布,要书,或是要吃食。他们可不,他们啊,光看您。一眼又一眼,偷着瞟,直着瞟,半掖半就的,几乎没从您身上挪开过。也许您忙,没留意,但奴婢都看在眼里。不过当时,还以为男的是个登徒子,女的是嫉妒您的身份,所以也没多想。今日您特意发问,奴婢细细一想,也觉得不太对劲。”
听罢这话,小豌豆心头一颤,浑身一个哆嗦,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爬上来,连指尖都微微发凉。她抬起头,对李婠说道,“叫她们先退下吧。”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紧促。
李婠点头,扬手示意丫鬟们悉数退下。合上门的时候,但见阴天的寒气,从门缝悄悄飘了进来,遇到熏笼里袅袅升起的暖烟,化成了一片薄薄的白雾,在半空中纠缠了一下,又无声散开。
小豌豆贴近李婠,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气音,提醒李婠道:“也许是我多想了,可还是想提醒娘子一句。我突然觉得,他们的目标是你。”
“是我?缘何是我?”
李婠叠着一双手,轻轻戳着自己的心窝,语气里带着几分茫然与不解,“我在昨日之前,从未见过他们,更未结过怨仇啊。”
小豌豆摇头,一脸认真,眼神凝重得像结了一层霜。
她认真的模样,越来越像李值云了,就连语气,也有五成的像,又冷又稳,一字一句凿进人心里:
“寻常的动机,不外是情、仇、财、恨。但某些时候,贼人的动机就像是一阵风,一捧水,既握不到手心,又燕过无痕。不论如何,你还是留个心的好,特别是你家郎君,不在家的时候。”
“就比方说,今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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