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缨枯坐半晌，忽而仰面盯着云中锦，道，“阿锦，你回来啦？”
“是，我回来啦。”
云中锦抚着苏缨，甚觉心酸。
苏缨明明昨日已经见过她了，却又好似刚刚才见面似的，她的精神状况愈来愈叫人忧心。
“我们的木屋被大水冲走了，那是阿爹最喜欢的家。绣花了很多银子，在这里重新建起木棚屋让人住，她说阿爹看到了会很高兴的。”苏缨喜滋滋说道。
“是啊，阿爹会高兴的。”云中锦喃喃应道。
“其实，绣不仅仅是为了做给阿爹看，重要的是给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一个栖身之所。阿锦你知道吗，如今老百姓都唤我们家绣活菩萨呢。”
苏缨说着，忽而又一脸正色地问道，“阿锦，你说，菩萨是好人吗？”
云中锦一愣，一时无法判断苏缨说的是疯话，还是另有所指？难道她也怀疑苏绣是不是好人？
“菩萨当然是好人，但好人是不是真菩萨就难说了。”云中锦思索片刻方才答道，同时反问，“姐，你说绣是不是真菩萨？”
“绣就是绣。”苏缨笑呵呵答道，“我不管她是真菩萨假菩萨，也不管她是什么帮主，她就是我阿爹的女儿，我的阿妹苏绣。我阿爹说过，她也许会背叛整个天下，但绝不会背叛这个家。有她在，家就在。”
云中锦又愣了许久。
是啊，苏绣就是苏绣，向来只走她自己认定了的路，做她认为对自己最为有利的事。
而在她心目中，最至高无上的就是她的家，这了她的家，与整个天下为敌亦是在所不惜的。
这也正是云中锦最为担忧的，若是一个人背叛了整个天下，家又何安？
“苏缨姑娘，你见到过窫窳吗？”陈克己知道云中锦心中最为挂念之事，而苏缨难得清醒，便抓紧机会问道。
苏缨抿住了双唇，摇了摇头，继而将眉眼低垂了下去。
云中锦一看便知，苏缨没有说实话，只因为她从来没有心机，不擅于撒谎，只得用长长的眼睫掩藏了眼眸中的秘密。
同时，这也表明此刻的苏缨是清醒的。
“姐姐，你见过娘娘哄着窫窳入睡，是吗？”
苏缨依然摇头，抬起一只手指着门，“你走，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门外已有三三两两的人来回走过，并且朝屋里探头探脑的，云中锦很清楚，那些都是漕帮的人，也即苏绣的眼线。
想从苏缨这里套出什么话，已是不可能了。
“姐姐保重。”
云中锦只得悻悻地离开，一路阴沉着脸，陈克己亦不敢吱声。
一路无言来到州衙，一名衙役领着他们到了后衙。
那衙役却是从前曾跟着云中锦一道搜寻窫窳的，名唤春木，见了云中锦甚是熟络，还是习惯唤她“上差”。
“上房连着书房，原是甄有德住着，怕上差有所忌讳，只得暂且收拾好两间厢房，是两位小夫人住过的，也不差，上差与陈大人就权且住着吧？”
“好。”云中锦看着刚收拾好的屋子，甚是满意，“不错，看来甄有德还真是没有少花心思在后衙折腾。”
因又问道，“两位小夫人现在何处？”
春木回道，“两位小夫人一位是福江人，一个是我们漕江本地人，就是小绢花。甄有德一死，她们便都搬走了，树倒猢狲散了呗。”
云中锦眉头一紧，“甄有德的案子尚未查实，有关人等皆应留为人证待审，两位小夫人乃为他最为亲密之人，却为何放走？”
“这……是新任知州喻大人吩咐的，甄有德虽然死有余辜，但祸不及家小，因而就……”春木解释道，责任推在了喻大人头上。
又道，“上差还记得那甄有德去福江县上任的时候，苏帮主借了他一百两银子的事吗？才不过数月，他便带着一个貌美如花的小夫人，回到漕江来升任知州了。”
“甄有德回来那天，和他走时一样热闹，在州衙门前，当着百姓的面连本带利还了苏帮主一百二十两银子，所有人都说他言而有信，是个难得的好官。谁知道他出的是小钱，贪的是大钱，把个堤坝修成了豆腐渣似的，海水一冲，就跨啦。”
“不过，话说回来，我们漕江这边的堤坝修得还算可以，毕竟事关他自己的身家性命嘛，听说福江那边连县衙都被淹了。”
“甄有德升任知州没有多久，就将州衙修得焕然一新，还小绢花做小夫人，每日里闲来无事，便与两位小夫人在后衙吹拉弹唱，日子过得甚是惬意。只是，人不积德，这好日子终是有到头的一天。”
云中锦寻思着，先前所见的甄有德处处谨小慎微，怎地去了福江不久，就变得如此张扬？是因为窫窳一案未受到任何惩罚就有恃无恐了，还是因为他的身边多了一个苏络这样的师爷？
按照苏绣的话说，甄有德当官，就等于苏络当官。
那么，同样也就等同于苏绣当官。
春木巴拉巴拉说了许久，又道，“甄有德出事之后，福江那位小夫人走了，小绢花倒是没跑，把漕江码头那边的春香楼改名叫绢花楼，自己做起了老鸨。上差昨儿个是走陆路来的吧？若是走水路，船未靠岸就能看见绢花楼的招牌，可醒目了。虽说甄有德无德，可小绢花人不错，待人什么的，都挺客气，只要给银子，啥都好说。”
“嗯，那倒是。”云中锦点了点头。
春木虽然话碎了些，但说的也都是她想听的，心中已经盘算好下一步要去找小绢花了。
她见过小绢花，的确是一个见钱眼开的女子，只要给银子，自然是啥都好说，相信不难从她那里套出些话来。
“那，上差若无其他的事，小的就先告退了。小的今日就在前衙当值，您若有事，随时吩咐便是。”春木告辞道。
“好，你去吧。”云中锦点头应允。
两间厢房其实就在甄有德所住的上房两侧，陈克己怎么看都不满意，尤其是一间东一间西的，他与云中锦相隔甚远，愈发不放心。
“好好的苏家小栈不住，非得到州衙来住厢房……为了与某人赌气而委屈自己，大可不必呀。”
云中锦觉得好笑，“你想回头，还来得及。相信苏家小栈的大门，还是愿意为你敞开的。”
“你明知我不放心你一个人住在这鬼地方，又何必拿话激我？”陈克已委屈巴巴地嘟囔道。
云中锦一笑，“瞧，还把你委屈上了？其实，我也不是因为与某人赌气，乃是经过权衡才做的决定。之所以要离开苏家小栈，原因有三。”
“其一，考虑到我们此番来江南的目的，一是为了查赃银，二是为了查赈粮，这二都涉及到州衙。加上先前那几宗看似结案实则未了的案子，尤其是窫窳至今下落不明，不知道前任、前前任知州大人究竟有没有相关的搜寻记载？因而，我认为，住在州衙比住在苏家小栈要方便得多。”
“二则，无论是查账目，或是查卷宗，抑或审问相关人等，都离不开州衙，我们总不能在苏家小栈里问审吧？苏家小栈是漕江城里最繁华的地段，每日上演赊粥与谢恩的戏码，对于我们查案是个相当大的干扰。”
“三则……”
“三则，还是因为某人。”不待云中锦说完，陈克己便抢先说道，“因为苏络做为甄有德的师爷，必是案子当中相当重要的一节，这就与苏绣密切相关，介于你与她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住在苏家小栈多有不便。”
“我与她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云中锦敲了陈克己一记脑门。
“说得清说的清。”陈克己赶忙求饶，说道，“我知道你紧接着下一步要做什么，那就是苏络的海捕文书。我说的对不对？”
“既然懂得，那还啰嗦什么？赶紧的，放下行囊，先去让书办拟就海捕文书，然后跟我出门去。”
“上哪去？”
“我领你逛青楼去。”
“青楼？”陈克己愣了一下，继而会心一笑，“是，云大人。”
回答得是既干脆又响亮，话音刚刚落下，便听到春木的声音从走廊尽头处传来。
“帮主万安。”
只见春木毕恭毕敬地引着将苏绣往厢房这边来，小饭勺提着个食盒跟在苏绣身边走着，面无表情。
云中锦不禁皱眉，她是今早才决定搬到州衙来住的，并未对苏家小栈的任何人说过，这还不到一个时辰，苏绣就准确无误地找上门来了。
而且，春木说的是“帮主万安”，很显然不是普通百姓，而是漕帮的人。
不知道他是早就身在漕帮，还是后来加入的？
当初那个张捕头就是侯一春的人，在侯一春的授意之下干了诸多恶行，也因而与诸葛仇相互包庇狼狈为奸。
衙中象张捕头这样的人还有多少？
云中锦不禁感到十分忧虑，不知州、县两衙中，有多少是漕帮的人？若是小差役还则罢了，若是已经混上什么紧要的官职，那情形就愈加令人忧心了。
若是大小官吏都与漕帮有勾联，那整个漕江乃至江南州，还真就全在苏绣的掌控当中了。
她不敢想象，苏绣在这条道上究竟走了多远，还能不能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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