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人入殿还得一段时间。
而此时穆疏云哪里接受得了这样的现实?
她紧紧拽着皇帝的衣袍痛哭:“皇上!我不去大狱,我不去大狱!”
是啊,怎么能去大狱呢?
那可是吃人的地方!
大家闺秀,冰清玉洁,入了狱,更是不必做人了,他们堂堂太傅府丢得起这个人吗?
哪怕是狱卒们会看在穆家的面上多加照顾,可那等肮脏的地方,也绝对不是穆疏云这种打生下来就锦衣玉食的大家闺秀能承受的!
六神无主的穆夫人强打精神,跪下求情:“不管皇上承不承认,穆家过去十余年照顾皇上份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让云儿下狱,岂不等于是让她去死吗?
“还请皇上三思!”
月棠嗤地一声冷笑。
“原来先帝让你们代为照顾皇上,到头来就是让你们挟恩图报的!今日倘若拿不出人证,彻查不了这案子,那死去的阮福等于就是告诉世人,皇上也跟这件事情脱不了干系!
“她都敢祸害皇上了,皇上往年给你们的体面还少吗?到这个时候还提功劳,敢情是还要皇上赐你们一个匾额,犒赏她让皇上沾上了一身灰不成?”
沈太后听到这里,立刻道:“何尝不是呢?
“虽然你们一开始诬告的是永嘉,可也是因为她恰恰好入了那一趟宫。
“如果她不曾入宫,那么被灭口的太监,直接指向的背后人就是皇上!
“哀家虽然绝对不信皇上会如此不孝,可也得朝臣信,天下人信!
“你们还敢求情,可知你们差点就让皇上背上了弑母的骂名?!”
她沉着脸看向皇帝:“皇上,你优柔寡断,莫非还要因为过往的情谊放过她吗?!”
皇帝背负着双手,脸色一寸寸寒下来。
他垂眼望着脚底下脸色惨白的穆疏云,沉声道:“你现在告诉朕,事情是你干的吗?”
月棠倏然望去,视线凝于他脸上。。
穆疏云浑身颤抖,双眼圆睁望着皇帝,牙齿碰得咯咯作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穆夫人也震惊地望了皇帝一眼,流泪拉着她,此时却已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再问一次,是你做的吗?你若承认,自然不必多此一举去往大狱。你若不承认,便是朕想放过你,朝廷王法也放不过你!”
月棠攥了攥自己的双手。
穆疏云泪如雨下,号啕痛哭中点了点头。
事到如今这地步,她已经没有更为正确的选择。
让沈家的人作为监审,把她拉入大牢里审问,这意味着不但她的父亲无法营救她,就连皇帝愿意网开一面,也不可能插得了手了。
穆夫人跟着捂脸痛哭起来!
既然承认了,接下来就是审判了。
仅仅就在三个时辰之前,他们是满怀斗志进宫来的。
就等着这一仗打下来,能够让月棠变得老实,从而也阻止她成为穆疏云入主中宫路上的障碍。
结果到最后,败的竟是她们自己!
“皇上,云儿她只是一时糊涂!……”
她还要求饶,却被满脸惊色的穆昶一把拉了起来。
“一时糊涂?”沈太后冷笑,“这难道是喝口水、说句话,眨眼之间就办出来的事吗?方才这猎户都说了,她是早有蓄谋,提前了几日安排行事!”
说完她又扬声催促:“去看看沈大人入宫了吗?中书省过来有那么远吗?!”
殿门外,太监侍卫纷纷行动起来。
急促的脚步声仿佛直接踏在穆疏云的心窝上,让她又痛又乱!
乱到无法自持之时,她双手便死死抓住皇帝袍脚,嘶声道:“你当真要任由我落得如此田地吗?
“你不要忘了,我也是为了皇上你!”
“你住嘴!”皇帝骤然怒目。“这与朕有何关系?为何要攀扯朕?”
已然作围观之状的月棠听到这里,蓦然间竖起耳朵,看了过来。
“攀扯?”穆疏云拽着他的袍子站起来,满面泪痕之下,惨然一笑:“你怕是忘了那道折子,是你亲笔落印答应了我会成为你的皇后,而你提出的要求是我帮你——”
“够了!”
皇帝转身冲她怒吼,像是被撕开了罩布的佛尊,露出了凶神的面孔。
他转头看向穆昶:“太傅,你说朕该怎么办?”
局势摆在眼前,月棠和沈太后已站成一派,别说穆昶,就是皇帝自己又能如何?
那道折子,有用,但绝不是在这个时候用的。
穆家和皇帝绝不可以决裂,穆疏云拿那个承诺相逼,只不过让皇帝又更加难做三分!
穆昶松开情绪激动的夫人,缓缓垂下双手:“既然她已经承认事实,臣为表率,怎可推诿罪责?
“该如何处置,皇上发落便是。”
难题又抛回了皇帝手上。
沈太后看着他们,沉声又道:“皇帝,你可想清楚了,这不是穆疏云一个人的事,她之所以有这样的胆子,是穆家给的!
“不但她应该受重罚,太傅纵容子女在宫中行凶,整个宫苑如同他们家自己的宅子,如此藐视皇威,僭越犯上,难道不应该接受惩罚吗?”
皇帝凝眉:“那依太后之见,又该如何?”
“皇上!”
穆昶脱口阻止。
话柄怎么能撂到沈太后手上?沈家多年来一直在找破绽攻击他们,如今有了这个机会,怎么可能会不趁机痛杀?
沈太后冷笑:“穆疏云胆大包天,在宫中杀人,陷害郡主,理应当杀!
“穆昶身为太傅,不做臣子的表率,反而纵容家眷行凶害人,若是还坐在中书省,难以服众!”
皇帝默了默:“太傅纵然有错,但……”
“皇帝!”沈太后声音愈发沉重,“你把祖宗家法当什么了?你包庇他,又如何向我交代?
“难不成真如穆疏云所说,此事是出于你的授意?!”
这帽子可不好戴。
皇帝绷紧的脸上,透出了寒意。
兰琴此时走到月棠身边,贴在她耳畔说起来:“靖阳王已经……”
月棠立马抬手止住她,阻止了她的后话。
殿里剑拔弩张,已到了两党倾轧,较量心态的时刻。
沈太后质问的话音刚刚落下,穆昶便大步上前:“既然太后拒不让步,臣岂敢令皇上难为?
“臣叩请皇上收回穆家所有头衔,容臣辞官归乡,再不涉足朝堂!”
说到这里,穆昶摘下头顶乌纱帽,撩袍跪下,磕了个头,将官帽放在了旁边,起身退向门口。
皇帝神色顿变:“太傅!”
他追上去,挡在了穆昶前面:“舅父怎可弃我?”
穆昶道:“臣教女无方,罪孽深重,得太后与皇上网开一面留臣性命,已感激不尽!”
“舅父!”
皇帝站了一下,转过身:“太傅于朕是君臣,是舅甥,也如同朕的师父,穆家对朕恩重如山,此番纵有过错,莫非就罪无可恕?
“太后敢保证,沈家永远不会犯错吗?
“若沈家犯错,太后敢保证同样如此铁面无私吗?!”
沈太后愕然。
要论治家不严,穆家至今也不过出了个痛失后位而不择手段的穆疏云。
他们沈家这边,光是自己几个哥哥就已经不消停,过往就已经有不少话柄留在外头了,哪里敢担保日后绝无破绽在外呢?
看来今日想要把穆家踩下去,是有些难了。
不过穆家与皇帝捆绑如此之深,原本就不曾指望过能够一举击败他,如今皇帝已经撂出了这话,再不松口日后也难以转圜。
也罢。
此时穆昶真辞官不做了,对沈家也没有什么好处。
没有了穆家之后,皇帝还有个晏北,晏北与月棠又是一起的,他们与皇帝一条心,则必然成为沈家政敌。
沈家对上他们两个,更是难缠。
还不如先退一步,有月棠和穆家势不两立的仇恨在,起码她就算知道了当年那些事,也会先对付穆家。
沈太后这里心思转得飞快,立刻把目光调向了穆疏云:“太傅我可以不追究,但这穆疏云,哀家却是一定要带走不可的了!”
“不!”
穆疏云骤然尖叫:“我不去!你们休想带我走!”
落到大理寺牢狱里固然下场凄惨,可落到了她沈太后的手上,难道不比去大理寺牢狱更为不堪?
谁都看得出来,沈太后方才有多么恨不得就这个机会把穆家踩下去,如今被逼让步,绝对会用尽一切手段折磨她!
穆昶已经逼得沈太后放手,此时自然见好就收,不会再拿矫要走了。
但听得沈太后如此说,他也再次抿紧了双唇。
穆疏云今日在劫难逃他知道,但这是他的亲骨肉,即便到了这个时刻,他也依然做不到痛痛快快把女儿的命交给敌人。
“云儿!”
穆夫人扑上去抱着穆疏云哭起来。
皇帝凝眉:“太傅。”
此事总得有个交代。
月棠还在旁边看着,她能保持缄默已经是最好的情况了。
倘若此时她还要落井下石,那保不准情况还会坏到什么程度。
穆昶知道皇帝是在等他的态度。
他望着睁着泪眼、巴巴地看向自己的穆疏云,痛苦地把眼睛一闭,背转身去:“臣,只求皇上给予穆家一丝体面!”
“父亲!”
穆疏云扯开了嗓子,歇斯底里地痛呼起来。
皇帝沉息:“常玉!”
门口的太监走进来:“小的在!”
“你率领朕的亲卫,护送穆小姐回府。亲眼看到事成之后,再回宫来。”
说完他看向沈太后:“朕这个决定,应该也可以算是给太后交代了吧?”
“皇上!”穆夫人失声!
穆昶也蓦地转了身。
沈太后倒也愣住了。
凝眉站了片刻,冷哼一声,也喊来自己的太监:“你亲自带上一壶酒,随同前去,为穆小姐送行!”
“遵旨!”
殿里的两拨人,立刻赶往不同的方向,却是为办同样一件事。
穆疏云一声凄厉的尖叫之后,晕倒在地了。
立刻有宫女将她扶起来,背着走出去放上了软轿,如同以往任何一次风光进出宫禁一样,由太监们抬着她往宫门走去。
直到此时,月棠才松开兰琴的手。
兰琴默默看了她一眼,看到这里,悄悄退到后方。
事态发展到彼时,有沈太后的压力已经足够。
若再让晏北入殿拿皇城司那边说事,把穆家逼到退无可退之时,让皇帝也下不来台,便只会适得其反,引起接下来皇帝对月棠的怨恨。
今日这件事,能够死一个穆疏云已经够了。
有穆疏云的命横在中间,穆家与沈家的私下死结已成。
而皇帝当众逼迫穆疏云承认罪行,也已经说明皇帝与穆家之间,已经插上了死去的阮福的影子。
皇城司那边,大可以稍后一步来。
……
穆疏云被抬回到穆家这一路,没有多少外人知道今日的紫宸殿发生过什么。
也直到轿子抬回府里,常玉掐着穆疏云的人中,她才从昏迷中苏醒过来。
穆昶夫妇紧随在后跨入门槛。
一进门,穆夫人便哭喊着扑向了穆疏云的房间。
太监们按照规矩必须阻拦。
穆昶走到门下,胡乱塞了一把银票:“不过是与小女道个别,不敢耽误公公们办事,还请通融个片刻。”
常玉这边没有问题,沈太后那边派过来的人想了又想,却只让开一条缝来。
“有夫人进入便可,太傅大人还是留在外头等待吧。出了岔子,小的项上人头也难保。”
穆昶透过缝隙看向屋里,到底是红着眼眶背转着身去。
穆夫人抱着穆疏云,哭得肝肠寸断,纵有千言万语,此时哪里说得出来?
穆疏云反而不哭了,脸色白得像张纸,只是怔怔看着前方,如同魂魄早已离去。
沈太后派来的太监端着酒进屋:“穆小姐,该上路了。”
穆疏云身子震了一震,扭头看向他的母亲,随后笑了,落两颗泪,好似又回了魂。
然后爬到地下,磕了几个头。
“天入冬了,母亲记得多给我烧几件衣裳。”
说完她端起酒杯,可手腕剧烈颤抖,一杯酒竟然快洒完了。
她痴痴地道:“父亲到底是为了前程,放弃了我。”
太监又给她满上一杯,送到了她的嘴边。
旁边哐啷一响,是穆夫人哭得晕了过去。
穆疏云看着她,泪流成河。
太监已经等不及了,目光示意左右两侧,待随行侍卫押住了她两臂,随后将酒杯送到了她的嘴里。
犹怕分量不够,又举起酒壶,往她嘴里灌去。
穆昶在寒风瑟瑟的庭院里站着,听得屋里动静不止,他身子也在瑟瑟。
不知多久,身后脚步声不绝。
太监们走到他身后:“小的们差事已成,恐怕污了地面,还请太傅遣人入内拣拾。”
穆昶如陀螺一般,倏地转身,几步冲到门前,却又不敢往内走了。
站了须臾,他咬紧牙关,跨进门去,只见穆疏云横尸地下,怒眼圆睁,七窍流血。
顿时一汪眼泪下来,再也忍不住,往前栽去。
喜欢引朱鸾请大家收藏:(m.tcxiaoshuo.com)引朱鸾天才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