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帐内那点微弱的光，全都汇聚到了辛和钰眼中。
他看着凌初，好几番欲言又止，终是逃避地背过身去。
凌初一把拧在他腰上，“你还真想让我当一辈子没名没分的外室？”
辛和钰坚决不回头，“你就这么想给仇人当儿媳妇？”
“我认了。”凌初强行把他掰回来，“我和我夫君一起端了自己的婆家有何不可？”
辛和钰苦笑，“你还想不想给你爹报仇了？你进了我们家的门，你爹的冤案就成了家事，哪怕换了别的官来判也都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到时候轻飘飘给你点补偿，说一句‘都是自家人何必计较’你能甘心？”
凌初不说话了，奄奄地收回了手。
辛和钰犹豫再三，将她轻轻搂在怀里，“不管是我的外室亦或正妻，都是次要的，你首先是银豹镖局的东家，镖师凌豹的女儿。”
话虽在理，凌初又如何不知，他就是不想让自己上户籍？
可这个借口她推辞不了。
自这日之后，所有人都发现，辛和钰与凌初这对小夫妻各自有了自己的心事。
辛和钰再次戴上了他长袖善舞的假面具，与洪将军相谈甚欢。洪将军一个武夫，哪怕察觉出辛和钰和之前不太一样了，也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劲，反正辛和钰是他这边的功臣，左右不至于害他。
凌初则忙着和慕白一起，带人摸索附近溶洞暗河，以免漏了哪处藏匿贼人的窝点，顺便也能留下详尽的地形图呈给朝廷。
之前还形影不离的两人，现在却连话都说不上几句，时常有人看到他们偷偷凝视着对方的背影若有所思，总有种风雨欲来的死寂。
从矿山里出来，已是小半个月之后。深坑中那些女子的尸骨虽被运了出来，但七零八落混在一起，已无法分辨，只能寻了处清净地为她们重新埋葬。
这里面许多都是能找到亲人的，他们看着这堆枯骨，哭声几乎要把头顶的天震开，就连已经回到娘家的魏霜也来了。
她终究还是觉得歉疚，为自己曾身为钱家主母，没能护好那些可怜姑娘，向他们的父母下跪道歉。
有些明理的感念魏霜这份心意，有的却是咒骂不断，不是要魏霜赔命，就是开口要钱。
这团火很快烧到了辛和钰身上。
他们的女儿、妹子死在钱渊手里，钱渊仗的是辛家的势，辛和钰是他们唯一能见到的辛家人，于是所有的怨恨都冲向了他一人。
无论他们怎么骂，魏霜和辛和钰都一言不发，连洪将军都有些看不下去。
直到有人朝凌初扔去石块。
“你是辛家妇，也该跟他们一起死！你个没爹妈的东西，死了都没人埋！”
凌初躲开了石块，却没有躲过这些言语。
还真是呢，她没有爹妈了，也无亲朋，更无夫家，死了确实没人埋。
辛和钰捂住她的耳朵，对刚才骂她的男人吼道：“她有何错？没有她，你们的女儿还在深山里永远也出不来，就连辛家也未必会输，你们就是这样报恩的？！”
可惜他的话没人能听进去，反而招致更凶狠的打骂。
还得靠洪将军长枪一立，这才将众人震慑住。
“你们再敢非议凌娘子一个字，本将军立马带着人回京，管你们墨州这档子破事作甚！”
辛和钰瞧着洪将军，心道自己果真没有看走眼。他是个正直好官，定能护凌初安稳。
而凌初恰好将辛和钰的神色收入眼中。辛和钰为她找退路，她怎么会不明白？再过不久辛家的判罚就该下来了，辛和钰是辛老太爷的嫡孙，为辛家办过冤案，哪怕他上表罪证告发亲族，也慢了明城县主一步。
焉知圣上会不会猜忌，这是辛家弃车保帅之举？
辛和钰他……也会死吗？
近在眼前的惶然让凌初捏紧辛和钰的胳膊，带着哭腔地控诉：“你不能……让我白受这个委屈，你看连外人都已经把我当你们辛家媳妇讨伐了，你还不肯给我名分？”
辛和钰垂眸，“你并不是非要——”
“我要！”凌初斩钉截铁，“你总得给我留下点什么吧？总得让我……能名正言顺地告诉别人，我是你什么人。”
不等辛和钰回答，她率先跪在洪将军面前。
“将军应该也知道，小女父亲死于凌虎之手，还请将军为小女做主，替我父凌豹昭雪！”
洪将军刚才隐约也听到了凌初与辛和钰的对话，又见辛和钰满脸凝重，一时也不知该不该应下，索性让辛和钰自己来解决。
“本将军不管刑狱，当由辛大人来决断。”
只要罢免官职的吏部文书没到辛和钰手上，他仍然是墨州推官，由他来了结此事乃天经地义。
这下换辛和钰为难了。
这时他早就许下的承诺，也该给凌豹的在天之灵一个交代。但在这之后呢？夙愿已了的凌初没了必须活下去的念想，他要怎么救她？
见辛和钰迟迟不应声，凌初二话不说扭头就走，她要去找秦二，把爹的尸骨刨出来。到时候不管辛和钰愿不愿意，也得把案子给她断了。
她如此决绝，一点没给辛和钰犹豫的余地，眼见她越走越远，只好妥协。
“不找仵作验尸，谁来帮你断定是毒杀？没有仵作呈书，本官可不会盖官印！”
凌初这才回头，眼角还挂着泪就重重哼了一声。
被看押的这些天里，秦二一直在回想当初在凌豹手里干活的岁月，再想想之后的凌虎，哪怕姚芳杀他不是凌虎授意，自己大抵也逃不掉这一劫。
当初是图什么啊，放着安稳的好日子不过，非要为虎作伥，害死东家也害了自己。
正唉声叹气时，凌初开门进来，比起驿馆大火那一日的惶恐和不甘，今日秦二再面对凌初，是真心实意地只剩下愧疚。
秦二拖着沉重的镣铐直起身子，再深深地跪地叩首。
“我带你去找东家。”
荒芜的乱葬岗腐臭冲天，凌初闭了闭眼忍下情绪。辛和钰为她拍了拍后背，官兵、仵作和衙役都跟在后头，今日一定能将此事了了。
秦二找了一圈，寻到一颗大柳树下，在崎岖不平的斜坡上，有一处实在不起眼的土包。
他跪在土包前，三个响头过后是痛彻心扉的哭嚎。
“东家，我对不起你——”
凌初泪湿了满脸，浑身颤抖着亲自掘开土包，仵作在旁开始做准备。
“中砒霜而死的尸骨，不光会发黑，中毒深者还会在骨头上生出晶簇，这是谁都抵赖不掉的。”
闻言，凌初的动作又快了些。
土包很薄，没一会儿，一具残破的几乎腐化殆尽的尸骨暴露出来。当凌初看到颅骨上那一大丛绿色晶簇时，整个人脱力地跪在地上。
“爹——女儿为你伸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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