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的秋夜，空气里浮动着桂花的甜香，混着白日里残留的暑气，形成一种微醺的暖意。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像解放的号角，教学楼瞬间沸腾，人潮涌向四面八方。我和周遇安夹在喧嚣的人流里，随着惯性往宿舍楼方向挪动。
“操，这高数题真他妈不是人做的，老子脑细胞死了一箩筐。”周遇安揉着太阳穴，声音带着被知识蹂躏后的疲惫，“不行，得补充点能量，不然晚上打游戏都手抖。走，江临，食堂买烤肠去！”
我下意识地想拒绝，宿舍楼下的自动贩卖机也能解决。但周遇安不由分说，一把勾住我的脖子就往食堂方向拐，力气大得惊人，嘴里还嚷嚷着：“就两根！快得很！饿死兄弟了，你忍心看我饿晕在半路？”
这家伙，永远有让人无法拒绝的理由，或者说，他根本不给你拒绝的机会。食堂的灯光在夜色里格外醒目，像一块巨大的、油腻腻的磁铁，吸引着饥肠辘辘的学生。离闭餐时间不远了，窗口前稀稀拉拉没几个人。
刚踏进食堂门口，一股混合着油烟、剩菜和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周遇安眼睛贼亮，像雷达一样扫视着空旷的大厅，然后猛地捅了捅我肋下，压低声音，带着一种恶作剧得逞的兴奋：“嘿！江临，快看那边！缘分啊！”
顺着他努嘴的方向望去，靠近角落的饮料售卖机旁，一个穿着米白色针织开衫和浅蓝牛仔裤的纤细身影正踮着脚，似乎在费力地够最上层的一瓶果汁。
是林羽萱。
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专注的侧脸，几缕碎发垂在颊边，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她似乎有点懊恼，微微蹙着眉，嘴唇无意识地抿着。那样子，莫名地……很可爱。
我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
周遇安根本没给我反应的时间，像个脱缰的野狗，“嗖”地一下就窜了过去，声音洪亮得足以让半个食堂的人侧目：“哟！林同学！这么巧！买水呢？够不着？我来我来！”
林羽萱被他突然出现吓了一跳，手一缩，差点没站稳。看清是周遇安，脸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眼神里带着点被打扰的羞恼和无奈。“周遇安？你……你怎么在这儿？”
“缘分！都是缘分！”周遇安嬉皮笑脸，轻松地帮她把那瓶果汁拿了下来，塞到她手里，动作自然得仿佛演练过无数次，“喏，你的维他命c！对了，正好，江临也要去买水！”
他话音未落，我人已经被他硬生生地拽到了林羽萱面前。空气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饮料售卖机压缩机低沉的嗡鸣。
我有点尴尬，对上林羽萱看过来的目光。她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清泉里的黑曜石，此刻带着一丝询问和……不易察觉的期待？我张了张嘴，想解释我其实是被绑架来的，但周遇安根本没给我开口的机会。
“那个啥，羽萱，”周遇安极其自来熟地改了称呼，一拍脑门，演技浮夸，“你看我这记性！我突然想起来，我们江哥还得去操场校园跑呢！今天打卡任务还剩最后一公里！我这已经跑完了，累得跟孙子似的，实在陪不动了！要不……你陪他跑会儿？顺便消消食？你看他一个人跑多孤单寂寞冷啊！”
他一边说，一边疯狂给我使眼色，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兄弟只能帮你到这了，剩下的靠你自己了！
我：“……” 我他妈什么时候说要校园跑了？这家伙撒谎简直信手拈来，脸不红心不跳。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我甚至能感觉到林羽萱握着果汁瓶的手指微微收紧。她看看周遇安，又看看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但出乎意料地，她并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直接拒绝或者找借口离开。
她微微低下头，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好啊。”
周遇安脸上立刻绽放出“大功告成”的灿烂笑容，用力拍了我后背一下（差点把我拍个趔趄）：“得嘞！那你们慢慢跑……哦不，慢慢锻炼！我先撤了！回见！” 说完，像一阵风似的溜了，留下我和林羽萱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食堂的灯光惨白地照着我们。沉默像粘稠的糖浆，包裹着空气。我挠了挠头，感觉喉咙有点发干：“那个……周遇安他……”
“我知道。”林羽萱抬起头，打断我，脸上带着一种“我懂”的了然，还有一丝破罐子破摔的勇气，“他故意的，对吧？”
“……嗯。”我老实承认，心里把周遇安骂了一百遍。
她忽然轻轻笑了一下，不是之前那种窘迫的笑，而是带着点无奈和……释然？“走吧，”她扬了扬手里的果汁，“就当……散散步？校园跑……也可以走着完成吧？”
“当然。”我松了口气，赶紧点头。
九点多的操场，褪去了白日的喧嚣。跑道被巨大的探照灯分割成明暗交织的条带，内圈的草坪上散布着三三两两的人群，有跑步的，有压腿拉伸的，更多的是依偎在一起低声细语的情侣。晚风带着青草和夜露的气息，温柔地拂过面颊。
我们并肩走在最外圈的塑胶跑道上，刻意保持着一点距离。脚步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谁都没有先开口，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远处传来情侣模糊的笑语，更衬得我们之间的安静有些异样。
“长沙的秋天，好像比我想象的要舒服一点。”林羽萱终于打破了沉默，声音轻轻的，像怕惊扰了夜色。她侧过头看我，昏黄的光线下，她的眼睛像蒙着一层薄纱，带着探寻的光。
“嗯，白天还是热，晚上就凉快了。”我应道，目光落在脚下延伸的跑道线上，心跳莫名有些快。
“你……平时都喜欢做什么？”她问，似乎想找些话题。
“打打游戏，看看书，偶尔跟周遇安他们瞎混。”我回答得有些干巴，想了想又补充，“你呢？”
“我啊，”她语调轻快了些，“喜欢泡图书馆，看些杂书。偶尔也画画，不过画得很烂。对了，我还喜欢拼图，那种几千片的，能拼一整天。”她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的。
我们聊起了各自专业的奇葩课程，吐槽食堂永远不变的辣椒炒肉，分享高中时的糗事。气氛渐渐松弛下来。她说话时，眼神很专注地看着我，偶尔会因为我的某个笨拙的笑话而抿嘴轻笑。她的声音很干净，像山涧的溪流，在夜色里流淌。我发现她其实挺健谈，只是之前被周遇安那家伙搞得有点放不开。
我们就这样慢慢地走着，绕着操场一圈又一圈。时间仿佛被拉长了。身边跑过的人带起一阵阵风，情侣们依偎的身影在灯光下拉长又缩短。一种奇异的、安宁又带着点悸动的感觉包裹着我。好像……这样走着，也挺好。
“江临，”当她走到那处光线相对昏暗的直道时，突然停下了脚步。她的身体微微侧过来，正对着我，仿佛在这一刻，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
我看着她，在阴影的笼罩下，她的表情有些模糊不清，但她的声音却异常清晰地传入了我的耳朵。那声音中似乎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让我心中的某根弦也不由得紧绷了起来。
“我……有件事想问你。”她的话语很简单，但却像一道闪电划破了夜空，让我猝不及防。我的心跳猛地一滞，一种难以言喻的预感涌上心头。
“嗯？你说。”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然而内心却早已掀起了波澜。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给自己打气，然后用微微发颤的声音，一字一顿地问道：“你……有没有一点点……对我……心动？”
这一句话，如同重锤一般狠狠地敲在了我的心上。嗡——我的世界仿佛在瞬间变得安静无比。操场上原本嘈杂的声音——风声、脚步声、远处的谈笑声——都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剩下她这句问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里激起了千层浪。
我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额……嗯……啊……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只能发出一些无意义的音节。怎么回答？说有？会不会显得太轻浮？说没有？那岂不是在撒谎？而且……看着她此刻在夜色下亮得惊人的眼睛，那个“没有”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周遇安的分析、谢云归的“高适配度模型”、沈听语的“看看眼前人”、还有我自己胸腔里那不受控制的悸动……无数念头瞬间涌入，搅成一团乱麻。叶瑶的影子，顾清屿的脸，沈听语那句“她挺好的”……也混杂其中。答应？太快了吧？我们才认识多久？拒绝？看着她期待的眼神，我又怎么忍心？
“我……”我张了张嘴，感觉脸颊发烫，手心冒汗。
我的迟疑和支吾显然让气氛降到了冰点。林羽萱眼中的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蒙上了一层水汽和受伤。她迅速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睑投下一小片阴影，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对不起……是我唐突了。那个……走累了，我们去那边看台坐一会儿好吗？然后……就回去吧。”
她的声音里带着强忍的失落和难堪，像一根细针扎在我心上。
“好……好。”我如蒙大赦，忙不迭地点头，只想赶紧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尴尬局面。心里却懊恼得要死，江临你个怂包！连句话都说不利索！
看台是水泥砌的，冰凉。我们挑了个相对僻静、灯光昏暗的角落坐下。中间依旧隔着一个人的距离。沉默再次笼罩下来，比刚才更加沉重。我甚至能听到她细微的呼吸声，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抽噎？我心里更乱了，愧疚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
就在我搜肠刮肚，想着怎么打破沉默，或者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时，旁边的林羽萱忽然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猛地转过头，眼睛直直地看着我，那眼神里有破釜沉舟的决绝，有孤注一掷的勇气，还有……一种近乎虔诚的期待。
“江临。”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击碎了我所有混乱的思绪。
“你知道吗？”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认真，“我真的很喜欢你。”
我彻底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这……这是？
“从军训那次，看到你在篮球场上摔倒又立刻爬起来的样子开始，”她的脸颊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能看到明显的红晕，但眼神却异常坚定，“我就……控制不住地想看你。后来，在食堂，在教室走廊，在操场……你的每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一句随口的吐槽，甚至是你发呆的样子，都……都让我觉得特别吸引人。”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我知道这很突然，也很……傻。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这样主动，会这样喜欢一个人。我本来只想把这份喜欢藏在心里，默默地看着你就好。可是……”她咬了咬下唇，“周遇安告诉我，他说……他说你可能，对我……也有一点点好感？”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看台下方阴影处——果然，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正猫在那里，不是周遇安是谁！他正拼命朝我挤眉弄眼，手里还拿着……一束包装简陋但看得出精心挑选的小雏菊，还有……一个粉色的信封？
就在这时，林羽萱仿佛接收到了某种信号，她的手悄悄背到身后，极其自然地接过了周遇安从下面递上来的花和信！动作流畅得仿佛排练过无数次。而我，完全被她的表白震住了，根本没注意到这个小动作。
“所以，”林羽萱双手捧着那束小雏菊和那封信，郑重地递到我面前，眼神清澈而炽热，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孤勇，“江临，我鼓起勇气，决定向你告白。我不想再只是偷偷喜欢你了。你……愿意做我的男朋友吗？”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操场的喧嚣成了遥远的背景音。眼前只有她捧着花和信，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和满心期待的脸。小雏菊的清香混合着她身上干净的皂角气息，萦绕在鼻尖。
答应吗？太快了！我们甚至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约会！她的喜欢如此纯粹炽热，像一团火，而我呢？我对她的心动是真的，可那份心动里，是否掺杂了对“新开始”的渴望？是否带着对“相似感”的恍惚？我是否准备好去承担一个女孩毫无保留的初恋？我会不会又像以前一样，把一切都搞砸？
拒绝吗？看着她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期待和紧张，看着她微微颤抖的指尖，那个“不”字，重如千钧，我如何说得出口？周遇安的分析、谢云归的“高适配度”、沈听语的劝诫……还有我自己心底那份被点燃的、真实的悸动，都在疯狂拉扯着我的理智。
“我……”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干涩得发疼。我看着她，看着她清澈眼底映出的我犹豫不决的倒影。那些顾虑像沉重的锁链，拖拽着我。
“江临！你他妈还在犹豫个屁啊！” 看台阴影里，周遇安实在憋不住了，猛地跳了出来，指着我的鼻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人家小姑娘都主动成这样了！花也送了！情书也写了！就差跪下求你了！你一个大老爷们儿，扭扭捏捏跟个大姑娘似的！痛快点！行不行？不行拉倒！别耽误人家！”
周遇安的咋呼声犹如一盆冰水，兜头盖脸地浇在了我的身上，让我猛然间清醒过来。对啊，我究竟在纠结些什么呢？瞻前顾后、患得患失，这还是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我吗？人家姑娘如此真诚地将一颗真心捧到我的面前，而我却在这里犹豫不决、权衡利弊？难道是因为害怕会重蹈覆辙吗？可是，如果连开始的勇气都没有，又怎么能谈得上拥有未来呢？难道我要就这样一直生活在叶瑶的阴影之下，永远无法自拔吗？
周遇安说得没错，我应该痛快点！就在这一刻，一股莫名的冲动如汹涌的潮水般涌上心头，瞬间将我心中所有的顾虑都淹没了。我凝视着林羽萱，她的脸色因为周遇安的突然出现和那一番话而变得更加通红，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慌乱和羞窘。然而，尽管如此，她手中捧着的那束鲜花依然固执地伸展在我的面前，仿佛在诉说着她的执着与勇敢。
那束花在阳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鲜艳，而林羽萱的这份执着和勇敢，就如同那束花一样，宛如一道明亮的光芒，刺破了我心头的重重迷雾。“我……”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这口气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终于，我清晰而坚定地吐出了那个字：“好。”这个字虽然说得并不响亮，但却充满了我内心深处的决心和勇气。
林羽萱的眼睛瞬间睁大，像是难以置信，随即，巨大的惊喜如同烟花般在她眼底炸开！她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笑容如同初绽的向日葵，明媚得晃眼。
“真的吗？江临！你答应了？！”她几乎是跳了起来，开心得像只雀跃的小鸟，在原地转了个圈，小雏菊在她手里欢快地摇晃着。
“嗯，答应了。”看着她毫不掩饰的狂喜，我心头那点残存的阴郁也被驱散了大半，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向上扬起。这种被一个人如此纯粹地喜欢着、需要着的感觉，久违了，带着一种温暖的熨帖。
周遇安在一旁笑得见牙不见眼，用力拍着我的肩膀：“这就对了嘛！恭喜啊江哥！恭喜林妹妹！终于修成正果了！我就说嘛，你俩绝配！”
林羽萱把花塞进我手里，又珍重地把那封粉色的情书也交给我，脸颊红扑扑的：“这个……给你。回去再看。”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甜蜜的羞涩。
我紧紧地握着那束还残留着她掌心温度的鲜花和信封，仿佛能感受到她的温暖透过纸张传递到我的手心。在这静谧的夜色中，她的眼睛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星一般闪闪发光，那光芒如此耀眼，让我不禁为之倾倒。
我凝视着她的眼睛，心中涌动着一种真实而强烈的悸动和喜悦。这种感觉是如此的清晰，如此的真切，让我几乎无法抑制自己的笑容。我知道，这就是幸福的感觉。
看着她开心的模样，我的内心也被喜悦所填满。她的笑容如同春天里绽放的花朵，散发着迷人的芬芳，让人陶醉其中。然而，在这份喜悦的深处，在那被周遇安打断后强行压下的顾虑角落里，一丝难以言喻的担忧，如同水底的暗流，悄然滑过。
这一切似乎都发生得太快了，快得让我有些措手不及。我们的相识、相知、相爱，仿佛都在一瞬间完成，没有给我太多时间去思考和犹豫。这顺利得让人感到有些不真实，就像是一场美丽的梦境，我生怕一旦醒来，这一切都会消失不见。
我不禁开始反思自己的决定。在答应她的那一刻，我究竟是被她此刻光芒万丈的勇敢和纯粹的心动所打动，还是因为我急于摆脱过去的阴影而做出了仓促的选择？这个问题在我脑海中盘旋不去，让我感到有些迷茫。
那丝担忧很轻，轻得如同一片羽毛，但它却真实地存在着。它并没有破坏此刻的美好，只是静静地潜伏在我的心底，提醒着我，新的旅程已经开始了，而前方的道路，未必会像今晚的月色这般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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