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室里，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胶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钱大勇像一滩被抽去了骨头的烂泥，瘫软在椅子上，只有那粗重、绝望的喘息声，如同破旧风箱般拉扯着死寂，证明他还活着。豆大的汗珠顺着他油腻的鬓角滚落，砸在冰冷的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浑浊的眼睛里，最后一丝狡黠和侥幸的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扒光、暴露在冰天雪地里的茫然无措。
陈青禾没有催促。他端坐在钱大勇对面，保温杯放在手边，杯口袅袅升起的热气在他冷峻如刀削斧凿的脸庞前氤氲、消散，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温热的雾气，却衬得他的眼神愈发锐利、冰寒。他的指节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敲击着保温杯的杯壁。
嗒…嗒…嗒…
那声音轻微得几乎可以忽略，但在钱大勇此刻被恐惧无限放大的感官里，却如同重锤，一下，又一下，精准地砸在他已然崩溃的心理防线上，催促着那堤坝后汹涌的、肮脏的洪流。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已彻底暗沉下来，浓重的乌云翻滚着，如同墨汁泼洒在宣纸上，又似蛰伏的巨兽，酝酿着一场足以席卷整个云川官场的滔天风暴。惨白的灯光打在钱大勇灰败的脸上，更添几分死气。
“钱大勇，”陈青禾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穿透灵魂的威严，“你的‘生意经’，我们大概清楚了。”他微微前倾，目光如电，牢牢锁住钱大勇涣散的眼瞳，“现在，说说你的‘朋友’吧。”
钱大勇的身体猛地一颤，涣散的眼神似乎被强行聚拢了一丝，又迅速被更深的恐惧淹没。
“是谁，”陈青禾一字一顿，清晰无比，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让你在云川的‘废品收购’生意做得这么‘顺风顺水’，一路畅通无阻？是谁，在你每次‘捡漏’成功后，需要你‘孝敬’那个尾号7493？又是谁，像蜘蛛一样，盘踞在这张利益大网的中央？”
“7493”这个数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钱大勇的神经上。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身体筛糠般抖动起来。陈青禾连这个都知道了！这个隐秘得如同毒蛇七寸的账户，这个连接着他与杨德海案那阴魂不散余孽的通道！孙卫东的交代是“王炸”，炸碎了他“合法经营”的谎言；农机厂档案里堂弟的名字和那份“顺达机械”的批文，是铁证，坐实了他垄断全县国企“不良资产”的实质；而简薇梳理出的银行流水，那些规律得如同月圆月缺的“咨询费”、“中介费”节点，则像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他精心伪装的资金外衣。现在，这把刀，直接捅向了那个隐藏在7493背后的幽灵，捅向了他赖以生存的“根”！
陈青禾看着钱大勇濒死的挣扎，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他端起保温杯，不疾不徐地喝了一口水，那细微的吞咽声在死寂中异常清晰。他在给钱大勇施加最后的压力，也在给那即将决堤的洪流一个蓄势的瞬间。
放下杯子，杯底与桌面发出一声轻响。陈青禾的目光重新聚焦，锐利得仿佛能刺穿钱大勇的灵魂。他抛出了那酝酿已久、足以彻底击垮对方的关键一击：
“从县经委的钱副主任，到今天的郭常务……这些年，你精心围猎的，恐怕远不止这一把‘保护伞’吧？把你那些‘老朋友’的名字，还有你们之间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情’，都好好交代交代。特别是……当年在农机厂档案上，给‘顺达机械’签下那个关键批文的——‘钱副主任’！”
“钱副主任”！
这三个字，如同平地惊雷，在钱大勇早已不堪重负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呃啊——！”
钱大勇猛地抬起头，动作之大几乎带倒了椅子。他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瞳孔因极度的惊骇而急剧收缩，眼白上布满了狰狞的血丝。那张油腻、松弛的脸庞扭曲变形，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他死死地盯着陈青禾，仿佛在看一个从地狱深渊爬出来的魔鬼！
陈青禾竟然连这个都知道了！连那么久远、那么隐秘、被他深埋在记忆最底层、几乎以为随着时间彻底腐烂掉的起点——那个在县经委批文上签下“钱副主任”三个字的起点——都被他精准地挖了出来，血淋淋地摆在了台面上！
那感觉，比剥光了衣服暴露在冰天雪地里更甚！那是把他赖以发家的根基、把他小心翼翼掩盖了十几年的罪恶源头，连根刨起，暴露在刺眼的聚光灯下！他感觉自己整个人，连同他肮脏发家的历史，都被彻底洞穿，毫无秘密可言。
他张大了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被强行拉扯的嘶哑声响。一个名字，一个被他视为禁忌、带来无尽财富也带来无尽恐惧的名字，就在他的舌尖疯狂地打转、跳跃，几乎要冲破牙齿的封锁，脱口而出！
然而，就在那名字即将冲口而出的瞬间，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更庞大、更冰冷的恐惧，如同无形的巨手，猛地扼住了他的咽喉！那恐惧，超越了眼前纪委的审讯，超越了即将到来的牢狱之灾，甚至超越了死亡本身！那是根植于权力阴影下、对那个名字背后所代表的庞然大物、对那足以让他和他全家万劫不复的力量的终极恐惧！
“我…我…”钱大勇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牙齿咯咯作响，却只能发出破碎的音节。他额头青筋暴起，眼球凸出，仿佛正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巨大痛苦和挣扎。那个名字，像烧红的烙铁卡在喉咙里，吐不出，咽不下，灼烧着他的每一寸神经。
谈话室里，再次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钱大勇那如同溺水者般粗重、绝望的喘息声，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还有陈青禾指节无意识敲击保温杯杯壁发出的、轻微却如同催命符般的“嗒…嗒…”声。
窗外的乌云翻滚得更加剧烈，浓黑如墨，沉沉地压向大地。一道惨白的闪电无声地撕裂天际，瞬间照亮了钱大勇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也照亮了陈青禾冷峻如磐石、静待决堤洪流的眼眸。
陈青禾静静地等待着，保温杯口升腾的热气在他眼前氤氲、消散。他知道，钱大勇心理防线的堤坝已经彻底崩溃，那深埋的、更肮脏的东西，就在那被恐惧扼住的喉咙之下汹涌翻腾。只需要最后一点压力，或者，只需要等待那恐惧与求生本能最后的撕扯分出胜负，那污浊的洪流就将喷涌而出。
而洪流之下，那个隐藏在时光尘埃深处、手握批文签下“钱副主任”三个字的影子，那个从县经委一路“成长”为郭常务的轨迹，正随着钱大勇喉咙里那呼之欲出的名字，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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