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海市郊，临港工业区。
天空是永远洗不干净的灰白色，像一块巨大的、沾满油污的抹布，沉沉地压在一望无际的标准化厂房之上。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化工原料气味、金属切削液的油腻味，以及一种无处不在的、沉闷的机器低吼。巨大的烟囱不分昼夜地吞吐着灰黄色的烟柱，融入铅灰的天幕。笔直的水泥路切割着单调的厂区，偶尔有喷涂着“鑫辉电子”字样的蓝色货车呼啸而过，卷起呛人的尘土。
鑫辉电子科技有限公司的大门，如同钢铁巨兽的口器，冰冷而森严。高耸的电动伸缩门紧闭着，只留下狭窄的侧门供人进出。穿着深蓝色廉价保安制服的门卫，眼神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每一个试图进入的人影，带着一种审视牲口般的冷漠。
陈默背着那个破旧的尼龙行李袋，腋下夹着冰冷的拐杖，站在离大门十几米远的路边。他穿着唯一还算干净体面的衣服——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旧夹克和一条深色裤子——这是母亲生前为他准备的“工作服”。寒风钻进他单薄的衣物，刺骨的冰凉。他看着眼前这片庞大、冰冷、散发着工业废气和金属噪音的“牢笼”，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抽搐。手臂内侧那片被廉价牙膏覆盖过的烫伤，在冷空气的刺激下，传来一阵阵针扎似的刺痛，提醒着他不久前那场噩梦的尾声——母亲的冰冷遗体，太平间的寒气，图书馆玻璃上那个狰狞的倒影，还有那口喷溅在泥塘巷墙壁上的、带着温热腥气的暗血。
踏入这里，意味着大学四年里那些关于“材料工程”、“工程师”、“技术改变生活”的微弱梦想，彻底被碾碎成脚下冰冷的尘土。这里只有流水线，只有轰鸣，只有重复到令人发指的劳作和微不足道的薪酬。这里是“知识改变命运”这个宏大命题在冰冷的现实壁垒前，撞得头破血流后，留给他的唯一一条苟延残喘的缝隙。
他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肺部一阵痉挛，引来几声压抑的呛咳。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疼痛，驱散了些许眩晕感。然后，他拄着拐，一步一步，挪向那道象征着囚禁开始的门禁。
门卫室旁边，一个同样穿着廉价西装、但比人事科张姐更显油腻的中年男人（后来知道是负责新员工后勤的周主任）接待了他。流程冰冷而高效：
填表：姓名、身份证号、紧急联系人（陈默犹豫了一下，在母亲的名字后面颤抖地写上“已故”）。 体检：在隔壁一个散发着消毒水和汗臭混杂气味的小诊所里。一个穿着皱巴巴白大褂的医生动作粗鲁地给他量了血压（偏高），听了心肺（杂音明显），看了看他那条残腿和手臂的烫伤疤痕，面无表情地在体检表上潦草地划了几个勾。“右下肢残疾，左臂陈旧性烫伤，肺部听诊有哮鸣音。干重活够呛，注意点吧。”医生的语气毫无波澜。 签合同：一叠厚厚的、印满小字的纸张推到陈默面前。周主任的手指在几处空白上敲了敲：“这儿，这儿，还有这儿，签字按手印。”他语速很快，“试用期三个月，工资按80%算，月薪两千八。转正后三千五。看清楚了啊，工厂提供住宿，八人间，每月扣一百五住宿费，水电费均摊。工作餐每顿从工资里扣八块，不吃也扣。合同期三年，提前离职要赔违约金，一个月工资！”他瞥了一眼陈默的拐杖和惨白的脸，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陈默低着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费力辨认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条款。那些关于工时、加班、安全责任、违约赔偿的文字冰冷坚硬，像一根根绳索，勒紧他的脖子。他握着笔的手抖得厉害，最终还是在指定的地方，签下了歪歪扭扭的名字，并沾着劣质的红色印泥，按下了指印。红色的印记如同一个个屈辱的烙印。
周主任收起合同，又从旁边拿起两套深灰色的、散发着刺鼻化纤和机油味道的工装，扔在桌上。“喏，厂服。押金一百，离职时凭工服退。工牌自己去一车间门口人事助理那儿领。”他挥挥手，“先去宿舍b栋412放东西，半小时后到一车间人事助理那儿报到，安排工位。别迟到，迟到一次扣半天工资！”
陈默默默地拿起那两套粗糙扎手的工装，塞进行李袋。又掏出那叠薄薄的、浸透汗水的钞票，数出唯一的一张百元钞递过去。周主任看都没看，随手扔进抽屉。
宿舍b栋离大门不远，是一栋五层高的、外墙布满污渍和水痕的老旧筒子楼。楼道狭窄昏暗，墙壁斑驳，贴满了各种褪色的通知和小广告。空气中混杂着汗臭、脚臭、方便面调料包和劣质洗衣粉的味道，浓烈得令人作呕。412房间在四楼尽头。推开那扇吱呀作响、布满划痕的绿色铁皮门，一股更加浑浊的气息扑面而来。
房间不大，挤着四张上下铺的铁架床。靠近门口的一个下铺空着，棕色的薄海绵床垫上落满了灰尘，露出下面锈迹斑斑的铁丝网。其余七个铺位都有人，此刻是白班时间，只有三个人在睡觉或躺着发呆。一个只穿着裤衩、露出精瘦黝黑排骨身材的年轻男人看到陈默进来，抬起眼皮扫了一眼，目光在他拐杖和行李袋上停留片刻，便毫无兴趣地转开，继续盯着天花板。另外两个裹在脏兮兮被子里的人，连动都没动。
陈默沉默地把行李袋塞到那张空床铺底下，将工装放在落满灰尘的床垫上。他没有脱鞋，直接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了下来。目光扫过这个拥挤、简陋、散发着集体生活特有污浊气味的地方。墙上贴着几张过时的美女海报，墙角堆放着几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空气中充斥着难以言喻的、属于底层男性集体的颓废气息。这就是他未来赖以栖身的“巢穴”。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窒息感扼住了他的喉咙。
半小时后，他再次拄着拐杖，挪到了工厂的核心区域——一车间。
推开那扇厚重的、包裹着黑色橡胶密封条的隔音门，一股惊天动地的声浪混合着热浪、粉尘和化学制剂的气味，如同狂暴的巨兽，瞬间将陈默吞没！
巨大的厂房内部，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数条望不到头的银色流水线，如同冰冷的钢铁巨蟒，在巨大的空间里蜿蜒排列。流水线永不停歇地移动着，发出一片震耳欲聋的、单调而持续的轰鸣！传送带的摩擦声、机器手臂的抓取敲打声、气泵的嘶鸣声、金属部件的碰撞声……无数种噪音混杂叠加，形成一种足以摧毁耳膜的、物理性的巨大压迫感！空气是浑浊的，弥漫着焊接产生的刺鼻烟雾、清洗剂和塑胶高温熔融后散发出的怪异气味，还有无数人体散发出的汗味。
陈默站在门口，被这庞大的工业怪兽彻底震慑，耳膜嗡嗡作响，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手臂的烫伤似乎也在这剧烈的噪音和浑浊空气中隐隐作痛起来。
车间深处，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胸前别着“线长”铭牌（李峰）、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男人，正背着手在流水线旁巡视。他走到靠近门口的一条流水线旁，对着一个坐在矮凳上、戴着眼镜、脸色苍白的年轻男人厉声喝道：“郭小东！发什么呆！点胶机参数又飘了！废品率再上去，这个月绩效你别想要了！”他的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巨大的噪音，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让远处的陈默都感到一阵寒意。
那个叫郭小东的年轻人身体猛地一颤，飞快地低下头，手忙脚乱地去调整面前一个不断喷吐着白色热熔胶的机器头。
线长李峰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整个工段，最终落在了门口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的陈默身上。他皱了皱眉，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脚步声在轰鸣的背景下几乎听不见，但那迫人的气势却清晰地传递过来。
“新来的？陈默？”李峰的声音冰冷，没有任何欢迎的意味，目光锐利地扫过陈默的拐杖和略显佝偻的身体，“人事助理今天请假了。我是这条线的线长李峰。”他指了指郭小东旁边一个堆满了各种油污手册、垫着几张破纸壳的角落，“你的位置。技术员助理，试用期。具体干什么，让郭小东教你。我只说两点：第一，流水线不能停！上厕所提前打报告，时间不能超过五分钟！第二，产量、良品率达不到要求，扣工资！出了重大事故，赔钱！滚蛋！听明白了？”
陈默被李峰那冰冷的、毫无感情的指令和目光钉在原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最终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
李峰不再看他，转身继续他的巡视，像一头冷酷的猎豹。
陈默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挪向他那个堆满油污手册的角落矮凳。轰鸣的机器声浪如同实质的铁锤，不停地敲打着他的鼓膜和神经。空气中混合的刺鼻气味让他肺部的不适感愈发强烈。他看着流水线旁那些穿着同样灰色工装、面色麻木、动作机械重复的工友，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无数个日夜的缩影。他慢慢地、沉重地坐了下来，冰冷的金属矮凳硌得他骨头生疼。他翻开面前一本沾满黑色油污、边角卷起的《点胶机操作手册（V3.0）》，密密麻麻的图表和术语符号扑面而来，在巨大的噪音和眩晕感中，如同天书。
梦想的碎片，彻底湮灭在眼前这片冰冷、喧嚣、永无止境的工业荒原之中。这里不是起点，而是他坠落深渊后，沉沦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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