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太和殿龙令破空,魏进忠束手就擒。这个盘踞朝堂数载、视生民如草芥的阉贼,终成阶下囚。当镔铁锁链磨过金砖的锐响传出宫墙,天德六年春末的京城,积压的阴霾瞬间崩散如檐角残冰。
檐角残冰正顺着瓦当滴落,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与远处传来的欢呼交织成韵。从午门到九门,从市井瓦舍的油布幌子到深巷陋院的柴门,百姓以最质朴的欢腾回应帝王的雷霆之举——挑夫放下担子侧耳,货郎停住吆喝咧嘴,连墙根下晒太阳的老妇都颤巍巍扶着墙起身,这欢呼里,有对忠良的泣血告慰,有对奸佞的咬牙唾弃,更有对江山清明的灼灼期盼。
春日闲居
晓窗晴透柳丝柔,燕啄新泥落画楼。
老叟呼童烹新茗,村姑携篓采春稠。
风摇花影侵书案,蝶逐茶香过竹沟。
醉卧南轩忘世事,一帘晴日伴沙鸥。
魏进忠被镔铁锁链锁着押出午门时,恰逢晌午放市。朱雀大街上人潮如织,挑担的脚夫裤腿卷到膝盖,露出沾着泥点的小腿;叫卖的货郎摇着拨浪鼓,“冰糖葫芦——”的吆喝声刚起就被惊呼声盖过;赶车的车夫勒住马缰,枣红色的马儿打着响鼻刨着蹄子。两名禁军如玄铁铁塔,架着他枯瘦如柴的身躯,蟒纹常服被扯得歪斜,领口磨出毛边,散乱的灰发间还嵌着太和殿丹陛的青灰,连耳后那粒标志性的黑痣都沾着污垢——这副狼狈相,与往日乘八抬描金大轿、缇骑执鞭开道时,轿帘掀起处露出的珠光宝气相比,判若云泥之别。
守在宫门外的百姓先是集体僵立,目光胶着在那张熟悉又陌生的侧脸上——那曾是生祠中被官绅叩拜的脸,此刻却爬满褶子与怯懦。短暂死寂后,人群中突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吼:“是魏阉!魏进忠被抓了!狗贼伏法了!”喊者是个瘸腿汉子,空荡荡的裤管随风晃荡,他正是当年因骂过魏党爪牙而被打断腿的货郎。
这声喊如火星坠干柴,起初是零星抽气,随即便是震耳欲聋的欢呼,浪涛般席卷整条长街。卖糖葫芦的老汉手一抖,红亮糖汁顺着指缝滴在青石板上,凝成暗红的斑,他却浑然不觉,举着插满糖葫芦的竹靶用力摇晃,竹靶撞得“嗡嗡”响,糖衣上的芝麻都抖落下来;挑菜担的农妇扔下担子,筐里的菠菜滚了一地,她拍着大腿恸哭,泪水混着汗水淌在黝黑面颊上,嘴角却咧开欢喜的弧度,粗糙的手掌把裤腿都拍得发白。
连街角算命的盲者,都循着声摸索起身,枯手攥紧磨得光滑的竹杖往宫门前挪,竹杖敲着青石板的节奏都乱了,嘶哑着喊“苍天有眼!奸贼授首!”他的独子曾为谢渊题挽联,被玄夜卫拖入诏狱活活打死,今日这声喊,几乎耗尽他半条性命,单薄的青布道袍都被冷汗浸得发皱。禁军押解队伍刚下丹陛,百姓便自发让出三尺通道,却无一人敢近前——非是惧他,是恨入骨髓,连唾骂都要隔三丈远,仿佛沾到他的影子都嫌脏。
唾沫星子如密雨砸在魏进忠脚边青砖上,洇出点点湿痕。他缩颈垂头,往日翻白眼看人的嚣张,被千万道怒视的目光碾成齑粉。唯有铁链拖地的“哗啦”声,在欢腾中格外刺耳,像是为他的末路敲着断续的丧钟,一路响向天牢的方向。
“狗阉贼!你也有今日!”穿粗布短褂的青年冲破人墙,短褂下摆被攥出深深的褶皱,额角青筋突突跳,被禁军铁臂拦住时仍目眦欲裂,攥紧的拳头青筋暴起如虬龙,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我爹不过在酒肆说你生祠匾额歪了,就被缇骑拖走打断腿,躺了半年便咽了气!你赔我爹的命!赔我爹的腿!”他的声音因激动而破音,唾沫星子喷在禁军的甲胄上,很快被风吹干。
魏进忠被这声吼惊得浑身一颤,头埋得更低,后颈的褶皱堆在一起,像块发皱的老树皮,连眼角余光都不敢抬。青年还要挣着上前,被身旁老妇死死拉住——那是他娘,枯瘦的手背上布满老年斑,因用力而更显突出,掌心捧着半块发霉的麦饼,饼渣沾在指缝里,那是当年魏党克扣粮饷时,全家三天的口粮。“娃,莫冲动,”老妇声线发颤却字字分明,“让官府治他的罪,咱就在这儿,看他遭报应。”
队伍行至正阳门,又有穿孝服的妇人拦路,素白孝衣浆洗得发硬,领口沾着尘土,腰间系着的麻绳磨得毛糙,怀中木牌用红漆写着“亡夫周铁”四字,字迹被泪水浸得有些模糊——她是刑部尚书周铁的遗孀,当年丈夫曝尸乱葬岗,是她趁夜用草席偷偷收殓,连口薄棺都买不起。“魏进忠,”妇人声不大却掷地有声,指尖因用力攥着木牌而泛白,指关节都捏得变形,“你害我夫君,害尽忠良,今日我就在此,等你人头落地!”
禁军统领怕生事端,挥手示意校尉加快脚步。魏进忠的皂靴被拖掉一只,光脚踩在冰冷青石板上,碎石硌得他龇牙咧嘴,却不敢哼一声。路边商铺伙计纷纷探出头,烂菜叶、洗菜水劈头盖脸砸来,骂声、喊声、欢呼声搅在一起,将这条往日因缇骑而死寂的长街,彻底盘活成欢腾的海。
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红糖糕跑过来,辫子上的红头绳晃来晃去,她却没扔魏进忠,反而踮着脚塞进禁军手里:“叔叔,你们是好人,吃糕。”红糖糕还带着灶膛的余温,黏糊糊的沾在禁军的手背上。禁军糙脸一红,连忙用袖口擦了擦,接过糕时掌心发烫——这三载,他们见够了百姓的瑟缩躲闪,今日终于接住这份滚烫的信任,眼底的红血丝都淡了几分。
魏进忠被押往天牢的消息,如插翅般半个时辰传遍京城九门。西市杂货铺老板王二喜,踩着板凳从货架最底层拖出个木盒,里面是一挂用红纸包着的鞭炮——这是去年儿子中秀才时备的,红纸上的“喜”字都泛了黄,因魏党查“僭越”,说百姓放鞭炮是“私庆乱政”,硬生生压了一年,连儿子的喜宴都没敢办。
“噼啪——”王二喜用火柴点燃引线,滋滋的火星子窜起,鞭炮声炸响如惊雷,红纸屑纷飞似流霞,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撞在窗纸上,又慌乱地飞走。王二喜叉腰大笑,眼泪混着鼻涕淌下来,打湿了胸前的布衫:“去年儿子怕被魏党刁难不敢赴考,躲在屋里哭了好几夜,今年奸贼倒了,咱娃明年就进京!考个状元回来!”隔壁布庄老板娘抱着一匹红布跑出来,布角扫过门槛都没察觉,要给儿子做件新袍,沾沾这除奸的喜气。
转瞬之间,东市粮店、南街酒坊、鼓楼茶馆的鞭炮声连成一片,硝烟味混着家家户户蒸馒头的麦香,飘满京城的每一条街巷。有白发老者颤巍巍从樟木箱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开国时的老爆竹,竹节外壳都发了黄,那是他爷爷传给他的,传了三代都没舍得放。今日他亲手点燃,颤巍巍的手被火星烫了一下也浑然不觉,火光映着老泪:“先帝啊,您在天有灵,看清楚,害民的奸贼,倒了!大吴的天,亮了!”
孩童们最是雀跃,追着鞭炮火星在街巷疯跑,棉鞋踩在积雪融化的泥水里,溅起的泥点沾在裤腿上也不管。他们手里举着红纸糊的小灯笼,竹骨歪歪扭扭,上面是父亲们用灶灰水写的“除奸”“民安”,字迹虽歪,却透着股子认真。胖小子跑得太急摔在地上,灯笼滚出老远,纸罩都破了,却爬起来攥着火星子接着追,嘴里喊“抓魏阉!打坏人!”,引得路人笑出眼泪,有妇人笑着喊“慢点跑,别摔着!”
城墙上的守军也忍不住点燃鞭炮,往日他们要时刻提防玄夜卫巡查,如今却能与城下百姓同庆。鞭炮声震得城墙微颤,远处天坛方向也传来爆竹声,那是道士们为忠良祈福,为奸佞送终的声响。
南街老槐树下,李太公搬着个榆木匣子出来,匣子被摩挲得发亮,铜锁都生了绿锈。他颤巍巍打开锁,里面是用油纸裹了三层的鞭炮,油纸都被油浸得透亮——这是他攒了三年积蓄买的,每天挑着菜担走街串巷,省下的铜板都换了碎银,本是给孙子娶媳妇用的,连孙媳妇的生辰八字都算好了,就等凑够彩礼。孙子急得直跺脚:“爷爷,这是给孙媳妇的喜炮!放了咋整?”
李太公却笑出满脸褶子,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拍着孙子的肩:“娶媳妇的喜,哪比得过除奸的喜?魏阉在时,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咱卖一担菜,一半都要上交,连饭都吃不饱,哪有钱办婚事?去年你娘病了,想吃口热粥都没有。如今奸贼倒了,朝廷定会减税,日子好了,爷爷给你攒双倍的彩礼,娶最俊的媳妇,放更响的炮!”
他亲手点燃引线,火光噼啪中,想起三年前缇骑抢走他家两石救命粮,老伴活活饿死的惨状,眼泪无声滑落,却又被笑容拭去。邻居们围过来,递上热馒头,扶着他的胳膊说宽心话,暖意在硝烟中漫开,格外动人。
扎虎头帽的孩童趴在爷爷膝头,虎头帽上的绒球蹭着爷爷的衣襟,黑亮的眼睛眨个不停,手指着魏进忠被押走的方向:“爷爷,魏阉是不是比大灰狼还坏?大灰狼只吃人,他还抢咱们的粮食。”爷爷摸了摸他的头,指着远处宫城的方向,缓缓道:“他比大灰狼坏百倍。但现在皇帝把他抓了,就像猎人打跑了狼,咱们再也不用怕了,以后能吃饱饭,能安心睡觉。”
孩童似懂非懂点头,突然指着天喊:“爷爷你看!云都笑了!”众人抬头,方才还阴沉的天,此刻竟放了晴,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落在每个人的笑脸上,暖得人心尖发颤。
街边酒肆茶馆比过年还热闹,最大的“醉仙楼”里,掌柜赵老三搬出自家藏的粗茶,陶碗里的茶汤浮着几根茶梗,热气氤氲模糊了他眼角的细纹。他往门口一站,声如洪钟:“今日茶水酒水全免!不管是挑夫还是书生,都进来喝!为陛下贺!为百姓贺!为谢大人、周大人那些忠魂贺!”
茶客们拍桌响应,木桌被拍得“砰砰”响。穿儒衫的书生起身举杯,儒衫袖口磨破的毛边随着动作飘动,高声唱:“紫殿雷轰斩佞臣,街衢欢动贺良辰!”刚唱两句,便被满座接腔,歌声虽不齐,却震得窗棂发抖,灰尘都簌簌往下掉。老茶客抹着泪说:“谢大人当年就在这楼里写《谏阉疏》,写得手都抖了,怕递上去就没了命,今日咱们在这儿,替他喝这杯庆功酒!”说着将杯中酒洒在地上,算是敬了谢渊。
角落处,几名被魏党陷害的官员家属捧着灵位祭拜,灵位是用杨木做的,边缘还很粗糙,是他们自己刻的。中年妇人点燃纸钱,火光映着她脸上的泪痕,纸钱燃烧的灰烬飘起来,粘在她的发髻上。“孩儿啊,”她对着灵位轻声说,声音哽咽却坚定,“魏进忠被抓了,你的冤屈要昭雪了,朝廷会还你清白的,你睁眼看看,京城的天,亮了!”旁边的老妇也跟着抹泪,手里攥着儿子生前的旧帕子,帕子都洗得发白了。
卖唱盲女拨动琴弦,《忠良谣》的旋律流淌而出——这曲子当年因骂魏党被禁,今日却在酒肆放声弹唱。琴声混着欢笑声飘出窗外,与街上鞭炮声交织,成了天德六年最动人的乐章。
赵老三提壶满酒,高声道:“咱老百姓不懂大道理,只知谁对咱好、谁害咱。陛下除了魏阉,就是咱的再生父母!干了这杯,祝大吴江山永固!”“干!”满座举杯,瓷杯碰撞声清脆,是民心归向的回响。
酒肆角落,穿褪色官袍的中年人静坐,他是前吏部主事,百姓都尊称他刘大人。他的官袍是藏青色的,边角都磨出了毛边,盘扣是铜制的,被摩挲得发亮,衣襟上还沾着几点墨渍——那是他卖字画时蹭上的。三年前因拒附魏党,不肯在魏进忠的生祠碑记上署名,被贬为庶民,靠在街边摆摊卖字画糊口,连笔墨纸砚都是最便宜的。今日他特意换上旧官袍,来听这久违的欢腾,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官袍的补子,补子上的纹路都快磨平了。邻桌茶客认出他,纷纷围拢过来,连说话都放轻了声音,问起当年蒙冤经过。
刘大人端杯抿茶,茶是最便宜的粗茶,苦涩味在舌尖散开。他指节无意识摩挲着旧官袍的盘扣,眼中泛起泪光:“当年魏党派人来逼我题字,送来的笔墨都是上好的徽墨宣纸,我当场就把纸撕了。没过三日,就被安上‘抗旨不尊’的罪名,抄家贬谪,赶到城郊种地。我那老母亲,一辈子没受过这种苦,跟着我住土坯房,冬天冻得睡不着,经不起这般打击,半年便去了……”话至此处,他哽咽着说不下去,抬手用袖口擦了擦眼角,周围人无不红了眼眶,有茶客递过一块帕子,轻声安慰。
“刘大人宽心!”年轻捕快起身高声道,“陛下已下旨,肃奸司正清查冤案,您的冤屈必能昭雪,定能官复原职!”刘大人点头,望向窗外暖阳,露出三年来首个真心笑容:“我不求复官,只求忠良冤魂安息,百姓能安稳度日,便足矣。”
旁侧新中秀才激动道:“晚辈今年进京赴考,考前怕魏党把持科举,买通考官,连书都快读不下去了。如今奸贼倒了,终于能凭真才实学应试!他日若得官,定学谢大人,做忠君爱民的好官,绝不与奸佞同流合污!”他说着,手捏着科举准考证的边角都皱了,准考证上的字迹还很新鲜,是刚发下来不久的。众人纷纷称赞,说这才是读书人的风骨,有老茶客说:“有你这样的后生,咱大吴才有希望。”
刘大人拍着秀才的肩,语重心长:“好小子,有骨气!记住,为官者,非为荣华富贵,是为让百姓有饭吃、有衣穿,不受欺凌。”秀才用力点头,将这话刻进心底——这便是除奸的最好传承,让正直的种子重生根芽。
夜幕降临,京城的热闹非但未减,反而愈发炽烈。家家户户点亮灯火,富户门前挂起成双的大红宫灯,灯穗垂下来,随着晚风轻轻晃荡;贫家便点起油灯,用红纸裹住灯盏,暖红光晕漫出窗棂,在青石板上投下不规则的光斑。从城头望去,整座京城如繁星坠地,灯火将城墙染得暖融融的,连宫城琉璃瓦都泛着暖色,与天边的月牙相映成趣。
城南百姓自发扎起花灯,最大的一盏足有一人高,竹骨上糊着的红纸被浆糊刷得平整,灯面是几个画匠合力绘的“明君除奸”图——萧桓端坐龙椅,龙袍上的龙纹用金粉勾勒,虽淡却有神;蒙傲身着玄甲,一手按剑,一手押着魏进忠;谢渊、周铁等忠良侍立两侧,面容肃穆。这盏灯由十几人抬着巡游,为首的老木匠光着膀子,古铜色的脊梁上满是汗珠,他的儿子曾是边军,因粮饷被克扣、穿劣质甲胄战死沙场,连尸骨都没找回来。
巡游队伍所到之处,欢呼声如浪涛翻涌。百姓跟在灯后,举灯笼的、敲锣鼓的、唱民谣的,“皇帝圣,除奸佞,百姓安,享太平”的歌声越传越远,连城外村落都能听见这欢悦的调子。
街边小贩不肯收摊,借着灯火售卖零食玩具,糖画、面人、小泥偶,生意比白日更旺。卖糖人的老汉支起铁板,糖稀在火上熬得发黄,用小勺子舀起,在铁板上转着圈,拉出细细的糖丝,很快就捏出个“魏阉跪地”的糖人,魏阉的丑态被刻画得惟妙惟肖。孩子们争相讨要,小手攥着铜板递过去,拿到手便“咔嚓”咬掉头颅,笑得开怀。老汉笑道:“糖人不要钱,只盼娃们记住,坏人不管多凶,终无好下场。”
护城河上漂起河灯,一盏盏小灯顺流而去,载着百姓为忠良祈福的心愿。灯光映在水面,波光与岸灯交辉,织就太平夜景——这是天德六年春末以来,京城首个这般安稳热闹的夜。
养心殿内,萧桓批阅奏折,窗外欢笑声清晰可闻。张伴伴捧着温好的碧螺春进来,脚步都轻快几分:“陛下,宫外百姓燃灯欢庆,巡城御史来报,说这是大吴开国以来,京城最热闹的一夜,连乞丐都分到了热馒头。”
萧桓放下朱笔,步至窗前,望着天边绽放的烟火——火光如牡丹盛放,照亮百姓笑脸,也照亮宫城琉璃瓦。他指尖摩挲窗棂,这三年,宫墙内的阿谀听够了,百姓的隐忍听够了,今日这欢笑声,比任何赞歌都让他动容。
“此非朕之功。”萧桓轻声道,目光落在案头半片黑稻壳上——那是江南灾民偷偷送来的信物,稻壳边缘还沾着江南的湿泥,里面藏着的血书字迹虽淡,“救民”二字仍清晰可辨,是灾民用指尖的血写的。“是百姓盼得太久,谢渊在狱中被拷打仍写谏疏,周伯衡被罢官仍暗中查罪证,周铁以身殉国,岳谦战死边关,这些忠良拼得太狠;蒙傲练兵守宫,陈默冒死查贪腐,他们守得太稳。朕不过尽了帝王本分,却让他们等了三载,让百姓饿了三载。”
张伴伴躬身道:“陛下三载隐忍,白天与魏党虚与委蛇,夜里挑灯看奏折、查罪证,连太医都劝您保重龙体。百姓都懂您的苦心,巡城御史说,德胜门百姓自发立了‘盼明石’,石碑是青石板做的,刻着‘三年饮冰,难凉热血’八个字,说的正是陛下您。”萧桓微怔,眼底暖意流转,随即重归沉凝,指尖轻轻叩了叩案头的奏折。
“传旨。”萧桓转身回案前,龙纹袖口扫过奏折时带起的风,都透着沉凝的力量,“三日后午门公审魏进忠,许百姓旁听,让天下人都看清奸佞下场。江南赈灾粮明日启程,令刘怀安亲自押送,沿途州县若有克扣,就地正法。谢渊、周铁等忠良昭雪文书,今夜拟好,明日昭告天下。”
夜渐深,鞭炮声稀了,百姓的夜谈声却浓了。巷口老槐树下,几个老汉围坐在石桌旁,石桌上摆着粗瓷碗,碗里是劣酒,还有一碟花生米、一碟酱萝卜,都是今日特意买的。月光洒在石桌上,把碗碟的影子拉得很长,老槐树枝桠上的积雪簌簌落下,砸在地上没什么声响。老人们声音不高,却飘在静夜里,格外清晰,偶尔传来几声咳嗽,是常年劳作落下的病根。
“魏党当权时,咱夜里都不敢点灯,怕被缇骑当‘乱民’抓了。”穿补丁棉袄的老汉呷口酒,酒液在碗里晃出细沫,“有次孙儿发烧哭闹,我捂他嘴都怕晚了,就怕隔壁那个‘眼线’听见——那家伙是魏党安插的,每月领钱,专告邻居的黑状。有户人家夜里说魏阉坏话,第二天就被玄夜卫抓走了,至今没回来。那日子,过得比惊弓之鸟还难。”
“谢大人死时,我去西市送过他,那么大的官,被斩时还喊‘陛下明察’,那声儿,我记一辈子。”另一个老汉抹泪,“今日魏阉被抓,谢大人在天有灵,该笑了。还有岳谦将军,边关战死时甲胄薄如纸,都是魏党贪军饷造的孽!”
孩童揉着困眼趴在爷爷膝头,虎头帽歪在一边,口水沾湿了爷爷的衣襟。他打了个哈欠,含糊地问:“爷爷,魏阉还会来吗?他的坏人朋友会不会再来欺负我们?”老丈摸孙儿的头,粗糙的手掌蹭过孩子柔软的头发,望向宫城方向的灯火——那里烛火通明,是帝王仍在操劳的身影,城墙上的守军灯笼也亮着,像一串星星。他笃定道:“不会了。有陛下在,有蒙将军、周大人这些忠臣在,咱们的好日子,才刚开头。”
孩童似懂非懂点头,靠在爷爷怀里睡去,嘴角还挂着笑。老槐树上的乌鸦不再聒噪,安静栖在枝桠上。月光温柔洒落,照在每个人的脸上,照在街边灯笼上,照在这座重获新生的京城里,满是希望。
宫城角楼灯火通明,萧桓仍在批阅奏折,案头烛火跳动,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墙上,像一尊沉稳的雕像。桌上文书堆积如山,江南赈灾账册的边角都被翻得起卷,北境军饷清单上用朱笔圈出了几个可疑的名字,忠良昭雪名录上,每个名字都被他反复核对,生怕遗漏。他的龙袍袖口沾了点朱砂,是批阅奏折时蹭上的,手指因长时间握笔而有些僵硬,却仍一笔一划写得认真。每一本奏折他都看得格外仔细,哪怕是最细小的数字,都要反复核算,生怕出半点差错。
张伴伴进来添灯油,见他眼窝有些发黑,轻声劝道:“陛下,夜深了,该歇息了,明日还要处理公审的事。”萧桓摆摆手,指着案头的“亲贤远佞”白玉印:“这方印,先帝传给我的时候说,印在,民心在,江山就在。我不能歇,还有很多事要做,不能让百姓失望。”
他拿起那方“亲贤远佞”白玉印,印身被常年摩挲得温润如玉,边缘还留着先帝的指痕。他在昭雪谢渊的文书上重重按下,鲜红的印泥印在泛黄的宣纸上,如同忠良的热血,也如同百姓的希望。“谢卿,”萧桓轻声呢喃,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你的冤屈,今日终于能洗清了。你的家人,朕已命人妥善安置,你的幼子会送入太学,将来让他做个像你一样的忠臣。你的心愿,朕会替你完成——让大吴的百姓,再也不受奸佞之苦,再也不用在黑暗里苟活。”
宫外的欢笑声偶尔飘进来,混着几声孩童的哭闹和妇人的哄劝,与殿内的烛火交织在一起,成了天德六年春末最温暖的底色。这笑声,是民心安稳的声音,是江山
烛火越烧越旺,照亮了文书上的每一个字,也照亮了萧桓坚毅的脸庞。窗外的天,渐渐泛起了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到来,而这一天,注定是属于清明,属于百姓,属于大吴江山的新生。
片尾
天德六年春末,魏进忠午门公审,百姓围观者数万,其罪状宣读三日三夜,字字泣血。最终,萧桓下旨:魏进忠凌迟处死,首级传首九边;秦云、王汉臣等核心党羽,斩立决;其余党羽或贬或囚,无一漏网。
谢渊、周铁、岳谦等忠良尽数昭雪,谢渊归葬忠烈祠,岳谦追赠宣府卫总兵,其家属皆得厚恤。江南赈灾粮如期启程,刘怀安沿途斩了三名克扣粮饷的官员,粮款尽数发放到灾民手中;北境军饷补发,新铸军器运抵边关,鞑靼闻之,引兵北退,不敢南犯。
京城百姓在德胜门立起“肃奸安邦”石碑,碑后刻着所有忠良的名字。每到初一十五,百姓都会前来祭拜,香火不绝。而那方“亲贤远佞”的白玉印,始终摆在萧桓的案头,时刻提醒着他,民心即江山,失民心者,失天下。
卷尾
魏进忠之伏法,非一人之败,实乃民心之弃;京城之欢腾,非一时之乐,实乃清明之兆。三载隐忍,萧桓以龙令聚民心,以雷霆除奸佞,证明了“君者,舟也;民者,水也”的千古真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而民心所向,便是舟行的方向。
谢渊以死明志,岳谦以血卫国,周铁以谏殉节,这些忠良的脊梁,撑起了风雨飘摇的江山;蒙傲以勇擒奸,陈默以直监察,周伯衡以韧昭雪,这些忠臣的臂膀,守护了来之不易的清明。他们与百姓一道,构成了大吴江山最坚实的根基。
史载:“天德之春末,民庆奸亡,灯火绕城,夜不闭户。”这短短十二字,便是对萧桓肃奸之举的最高赞誉,也是对所有忠良的最好告慰。愿后世君者皆以此为鉴:亲贤远佞,则江山永固;民心归向,则天下太平。这,便是历史留给每个执政者的,最深刻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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