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如此，”秦牧云终于颔首，语调虽仍沉稳，却已带上不易察觉的暖意，“便随我去。只是军律森严，万事小心。”
“谢将军！”云遮眼中瞬间绽开光彩，盈盈一礼，仿佛那即将奔赴的不是修罗杀场，而是另一片需要她的天地。
旌旗猎猎，铁甲寒光刺破初冬的霜气，大军开拔，秦牧云高居战马之上，一身玄甲威仪凛凛。
云遮则换上深青色的布衣，混在随军的医疗辎重队伍里，身影单薄，却步履沉稳。
云遮初入营中，隐晦的议论与不解的目光如影随形。
士兵们私下嘀咕：“那位便是国公夫人？好好的国公府不待，偏要跟来血污之地……”
“怕是离不得将军，富贵日子过腻了，来尝新鲜？”
“细皮嫩肉的，见了死人怕是要晕过去！”
云遮对此充耳不闻，遵循着军中的规矩，从不私下去寻秦牧云，和同为女子的做饭大娘同吃同住，专注的待在弥漫着浓重血腥味和草药苦涩气息的医疗营帐里。
云遮挽起衣袖，清洗伤兵的脓疮污血，手指翻飞，快速而精准地为断臂者绑缚夹板，面色平静地为箭伤深可见骨者清理腐肉。
军医起初只让她做些递送工具、熬药的后援活计，渐渐地，见她手法沉稳、心思细密，遇到危急伤情亦不见丝毫慌乱，反而有种异乎寻常的镇定，还能提醒他注意某些遗漏的细节，那份专注与效率令人侧目。
于是，更多重要的伤员开始交到她的手中。
战场上人命如草芥，当第一个肠穿肚烂的年轻士兵在她眼前痛苦咽气，她紧抿着唇，只是默默地为逝者整理遗容，拉上白布，转身便投入对下一个伤者的救治中去。
作为云遮她该是很难接受这一幕的，但对琉璃来说却算是习以为常了，远的不说，上一世她自己便是将军，战场上伤亡的将士，肢体残缺，肠穿肚烂，甚至被一斧子砍下半个头颅脑浆崩散的画面她都直面过。
她的双手被药汁浸染得枯黄，衣襟沾满血迹尘土，昔日倾城之色掩盖在疲惫与风霜之下，唯剩一双眼睛，在忙碌与血腥中依旧清澈明朗，像寒冬里坚韧的星辰。
军中的议论悄然变了风向：“夫人她……似乎真有两下子。”
“昨日要不是夫人提醒，老赵那伤口的烂肉没能清干净，怕是也悬了……”
“看她换药，手稳得咧，比老田强！”
那些曾经轻视的目光，渐渐化为了认同甚至不易察觉的敬意。
这位被他们认为娇生惯养的将军夫人，并非只是将军身后附庸的菟丝花，而是能在战场边缘，从阎王手中抢夺生命的一股沉静力量。
战事胶着，玉楼国虽小，却地形复杂，拼死抵抗，在一次关键的阵地攻夺战中，秦牧云身先士卒，硬生生撕开了敌方防线，却也付出了代价。
一支冷箭擦过他的臂膀，深可见骨，同时腰部被重锤击中，虽有铠甲卸力，仍令他内腑震荡，口角溢血，行动受阻，被亲兵拼死抢回营中。
“将军！”云遮闻讯冲入主帅营帐时，秦牧云已被小心安置在榻上。他脸色苍白，汗湿鬓发，却强撑着精神指挥副将布置后续防御，见到她，他紧蹙的眉头才微松一分。
“别担心，都是小伤，无碍……”他试图宽慰。
云遮一言不发，动作快得惊人，挥手驱散了亲兵，只留一个助手递送器械。
她眼中再无旁人，只剩下眼前的伤口和他紧抿的、压抑着痛楚的唇。
云遮剪开被血浸透的甲衣和里衬，动作轻柔却不容置疑，清洗、检查箭伤创面、仔细剔除嵌入的布丝铁屑、敷上止血生肌的药膏、用浸泡过药汁的洁白棉布稳稳包扎。
手指翻飞如穿花蝴蝶，每一个步骤都精准流畅，稳得不带一丝颤抖，眼神专注得像在处理最精密的刺绣活计。
处理完臂伤，她又仔细按压检查他的腰背，判定伤情，调配了活血化瘀的药膏，温言却强硬地让他躺下休憩。
秦牧云躺在榻上，视线始终未离妻子那专心致志的侧脸。
营帐内烛火跳跃，映着她额角细密的汗珠和下巴上不知何时沾上的一道血痕。
明明只是为遮掩公主身份捏造的假“医女”，她却将这份责任做到了极致。这份沉着、这份专业，需要多少日夜的苦学和多少心的浸润？
想到她在国公府灯下研读医书，虚心请教其他医者，甚至可能在小动物身上练习缝合……只为在这血火滔天的时刻，能站在他的身边，为他，也为那些与他并肩作战的将士们，尽一分心力。
秦牧云胸口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滚烫情绪，痛楚仿佛都消减了大半，只余一片被温柔与敬佩包裹的酸软。
他看着她熟练地打上最后一个结，轻轻舒了口气的侧影，心底发出无声的喟叹：他秦牧云，何德何能？沙场九死一生，朝堂如履薄冰，命运却将如此坚韧聪慧、将他视若性命的珍宝，送到他怀里。
云遮收拾完毕，抬头便撞进他深不见底的、溢满疼惜与爱意的眸子里。
那目光太过灼热，看得她脸上微热，别开脸轻声道：“伤口需每日换药，不可沾水，腰背这几日也需静养，万勿逞强。”
秦牧云却伸出手，粗糙带茧的指尖，极轻地、小心翼翼地拂过她下颌那道刺目的血痕，动作轻柔得如同擦拭稀世珍宝上的尘埃。
“知道了，”他声音低哑，带着战场沙砺的质感，却蕴含着她前所未闻的柔情，“有你在……真好。待此次战后……”
他的话戛然而止，眼底闪过一丝更深沉的忧虑。战后？玉楼国小，攻克只在弹指。然而皇帝夜栩的心思，岂会满足于一次边陲小胜？
夜栩的忌惮，只会随着他的凯旋愈加浓重，但他不愿将这阴霾带给她，只紧紧握住她沾着药味的手，低低补了一句：“待太平了，定要好好谢你今日妙手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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