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过后，天像装着矜持似的很快就歇下了，暮色苍茫，让人分辨不出屋外落下的是银杏叶还是桐叶，不过任凭谁也不会说一句怪罪它的话，因为是风把它们卷到了一起。
许是秋天的风能抚得人心平和不已，当生活起了一点波澜的时候也能安然应对。唯一不好之处在于这样的风，令人和天都爱犯困、犯迷糊。
南宫耀泡在水里的时候就差点睡过去了。才刚入夜，澡堂子就静了。
他与空气对话的过程中，觉得浮起的泡泡没有水下剔透的好看，他估计是想练练耐力，钻到底下去将它们各个戳破。一直到闷得憋不住了才翻了个水花上来，气喘吁吁的，他向后随意抓了一把头发，从池子里上来，落得哗啦啦的几道水声，顿时觉得神志清醒不少，遂扯了件衣服披上，向外走。
金闻歌莫名其妙地还在等他，抱着已经睡着的孩子。
见他递了一条长长的毛巾来，南宫耀打了个哈欠顺手接过，“怎么不送他回去睡？”
金闻歌有些担忧地问他：“我听见你在里头说话，你不要紧吧？”
“我有什么要紧的？”他擦了擦头发，往椅子上随意一靠，双腿交叠，毫不在意地说：“做对不起的事的人又不是我。”
金闻歌动了动嘴唇，晃了两下怀里的孩子，试图点拨说：“其实翟大哥他也没什么值得你喜欢的。”
南宫耀看了他一眼，将两条腿曲上来，弯坐着，“你说得对，他今日搞了这么一出，便是在跟所有人说，不管真假，他翟月能娶的就只有覃沐曦。”
“你别太难过了，翟大哥肯定是要听他太公的话的。”
“我难过什么？我又没吃过亏，吃亏的人是他，”南宫耀抬起已经泛红的眼，许是因为刚出浴，含在嘴里的水还留有一些没吐掉，声音有些厚重：“可是是他求着我负责的。”
他的眉心微微蹙着，看向金闻歌的方向说话的样子，眼神空洞得像是随时要被大把的东西填满，可是这次，他出乎意料地忍下了泪水。只是抱着腿静静地说：“翟月这个混蛋，根本配不上覃沐曦。”
“可是你不是觉得覃沐曦很可怜吗？把她接到翟家来，你不是也是想保护她吗？”
“我为什么要觉得她可怜？”南宫耀反问了一句，声音低得如同在和周围的空气说话：“我觉得她可怜也不能自作主张地让她嫁进来，我只是可怜太公，人到暮年还要因为我背负着那样沉重的负担。”
“可是你今后，应该不会想再留在汇京了吧？”
南宫耀抬起头来，看到他小心翼翼的样子，顺应着点了点头，“是啊，你说得没错啊，”他耸了耸肩，“我是不可能和别人一起伺候那个混蛋的。”
金闻歌稍微松了口气，道：“那我带你离开吧？暂时，就回我之前家里的地方行吗？”
“你带我？”南宫耀懵了一下，不过很快反应过来：“也是，翟月都娶别人了，想必你也在这里再待不下去了。”他说到此句之后就没有再往下多说什么了。
逼得金闻歌抖着孩子靠近向前几步，追问着：“可以吗？如果可以的话，我们马上，今晚就走？”
碰巧海贝贝睡梦不稳发出一声嘤咛，南宫耀立马蹙了蹙眉，“你带他回去吧，我在这里再把事情想想清楚。”
金闻歌看着他潮湿的头发，担忧道：“可是你的头发还没干，要不要我帮你驱干水？”
南宫耀猜测到了：“你灵力是刚恢复不久吧？还是算了，天色还早，我稍微吹吹风正好冷静一下。”
金闻歌担忧四起，还想再说几句，可是海贝贝的动静大了起来，他只能先抱着孩子回去了。
这阵对话声结束之后，周遭又恢复了冷清的氛围，他看着空荡灰暗的房顶，陷入了沉思。南宫耀看不到别的，只仿佛透过那层粉膏凑在一起的砖石顶，瞥到了有人在上头辛勤洗涤衣物的模样。
翟月在酒馆住的那几天，酷爱换洗床单，让他直接扔了他也不扔，每天抱着一堆脏兮兮的就到那上面去，说是洗干净了晾透了以后再扔掉。
“跟有病似的。”他评价出声。
过了一会儿，金闻歌又回来了，跟南宫耀说：“那个，我来洗澡，顺便帮你干干头发吧。”
“不用了，”他直接起身，回屋里拿衣服迅速穿上，出来以后跟他说：“我出门一趟。”
他刚出门没走多久，就遇上了哼着曲儿来，看样子心情颇好的芜草锦，他手里还提溜着两包方块东西。
“芜兄怎么过来了？”
“那什么，南宫，我正要去看望你呢，喏，给你和孩子带的胡萝卜糕，可好吃了，哎，你这是要去哪儿呢？”
“哦，我去，那什么，就随便转转去，对了，你来的时候，看到翟月他在干嘛啊？”
芜草锦抓着脑袋想了想，“他，他不在家啊，出去了吧？你也别去他家找他了，就待在旅馆里吧？省得你俩遇不上。”
南宫耀摸了一把眉毛，“不在家啊？”佯装不在意地问说：“他这时候不是正得意的时候吗？他不在家他干嘛去了？”
芜草锦抿嘴笑了一下，“不知道啊，一会儿你可能就知道了。对了，那谁呢？我看楼上好像也没亮着光，孩子睡了吗？”
“孩子是睡了啊，但是金闻歌没睡呢，他正澡堂洗澡呢。”
“洗澡？”芜草锦眼里亮了一下，急忙摆着手说：“那我有事找他。他头发干得慢，你头发快干了，我就不管你了啊？”说罢他就迅速往澡堂门口折步而去。
芜草锦说了人不在家，南宫耀便也不怎么想去找那个混蛋了，但是他也懒得听话地等在屋里，整得他好像有多期待见到他似的。
于是他就顺着街走，没走多远他就进了个巷子，绕到酒馆后面的空地上，贪看了一会儿草野里的一两只小火虫，圆溜溜的，趴在小坡上，他觉得它们甚是可爱，就是逮了半天，小火虫爬来爬去的，一只也没揪住。
不过他却觉得它们更迷人了，小小一粒毛茸茸的，热热的还发着光，怎么会有人不喜欢这些可爱的虫子呢？
接着一阵凉风促使着他的脚和思绪都回到路面，又往前走了走，路过一个小巷口，立马拐进去，绕回到旅馆门口。
二楼的光没亮，一楼的屋里没人。
他步子放慢了些，又顺着街走到了更远处的巷子里，又折进去。
如是反复多次，最终有了些变化。
二楼的光亮了。
可一楼还是没人。
他疲倦了，只从一开始走到的巷子进去，结果看到火虫的光还在亮，瞬间烦得要死：“天黑了不睡觉，这么精神干什么？”
百无聊赖地拖着脚步绕了一圈，自己进了一楼的门。
等他回来的时候，正看到金闻歌吧嗒吧嗒地下楼来，他貌似也换了一身衣服，说是貌似，因为南宫耀根本看不出前后有什么区别，反正依旧是绿油油的。
“你回来了？你要喝点水吗？我给你倒？”他熟络地问。
南宫耀摇了摇头，问道：“芜兄回去了？你等会要去翟家找他吗？”
“我不去，”金闻歌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尽管南宫耀说他不渴，他还是倒了另外一杯给他，对他说：“去了我也不找他。今晚不知怎么的又整那一出，我才不去。”
南宫耀觉得他口吻有点怪怪的，不过也没多问，放下杯子后就抱胸走到门口，看着天上空无一星的深蓝色天幕，心情压抑得很，仿佛是有什么人的裙摆盖在那里。
“今天再不下雨翟家送来的心意可要辜负了。”
“你说被子啊？不过我把孩子的已经盖上了，他晚上手脚都是冰凉的。”
“海贝贝体质确实不同一些，辛苦你了，我都没留意到。”
金闻歌弯了一下嘴唇，“你是怕动静大打扰他，不过孩子已经睡了，恐怕我们今晚也走不了了吧？”
“再等等吧。”他轻声道。
南宫耀回了屋，脱了一件衣服以后，依旧没什么躺下的心思。
约莫是从中午睡到了下午，再加上刚才那会儿跟空气角逐，困意已经被他一点点地磨掉了。
他不想怠慢姣好的月色，可偏偏今晚没有。
一阵的“叮铃铃”的声音若有似无地自窗边划过。
反复奏着脆铃灵的声响，反复地晃进他的脑中，一声跟着一声，渐渐稀远，是谁举着风铃似的戏具路过吧？此时的夜色尚好，否则再晚一点恐怕就要搅扰他人美梦了。
他走到窗边意欲关合，鬼使神差地东张西望了一阵。
远方的天幕里不知何时拉开了一道角，点点白光在那里露出端倪，起先如扑闪的萤火，抖烁着、微热着像在试探，随后似乎受到了鼓劲，纷纷唤出一条条细细的光线，再如同一口巨大的酒缸被一只银剑戳破，酒水攒了力般四射出来，瞬间喷洒，气势磅礴。
天不会下雨，可天下了一场星雨。
互相追逐着奔腾而来，只是各自使的力不同，有大点的小点的，拉来了璀璨的光芒一应铺在身后，谁与谁争辉？划落了天边以后，不服气地从头再来，旋转、舍命地显露光彩，把那老实的天幕烘托地像块画板，星图圈圈勾勒，撩动云雾最终化成山水，可盖不住一派繁畅的好气势。不是寻常的风景，惹得人人出来观看。
欢声笑语间挤出的夙愿，比星辉还要美好：
“千年难遇一场活星落，保佑天无灾人无虞，吾与妻子万世永安，万事顺遂。”
“虚心请愿上苍，愿此女从此自由，像精灵一般至善至美。”
“阖家欢，兄友弟恭。”
“……”
听着仿若近在耳边的祈愿词，南宫耀正仰头望着星空失神，越看越沉迷，情不自禁地喃喃道：“古人言，北辰星，闪耀夺目之光，它拢着那些星仿佛一切都来源于它。”
门没关，可他听到一阵熟悉的敲门声。
“有人托我来问问公子，有没有收到他的贺礼？”
那人的手里卷着一幅画，画轴上一串灿亮的贝壳珍珠，粉色与蓝色交叠串着，风来了，他又听到了那阵熟悉的叮铃声。
他上前取了那幅画，摘了那串风铃，细腻的纹路镶了彩色的珍珠，他摸了摸，放在桌上，又将那幅画打开。
是一张背影图，南宫耀认得出来，他那时走在瑞口巷的一条街上，衣衫与长发都被风吹得向后飘拂，他笑看枝头两只互相噣喙的相思鸟。
南宫耀摸了摸那两只活灵活现的爱物，彼时路过的那条街上，是否恰巧真有那两只鸟？
他不记得了。
相思雀语报相思，他知道有人在向他诉说爱意。
不，不是他在向他诉说。
是他的心在为此刻轰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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