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吒言语一出，如同惊雷炸响。
沙僧庞大的身躯在水中微微一震。他缓缓抬起头，暗金色的瞳孔中，复杂的情绪如同暗流般汹涌。
那目光，有对解脱苦难的渴望，有对菩萨威严的敬畏，有对未知前路的迷茫，但最深沉的，却是一种被强行赋予使命的、冰冷的认命。
他脖颈上那串九个惨白的骷髅头骨，在木吒纯净佛光的映照下，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空洞的眼窝里仿佛有极淡的幽光一闪而逝。
他沉默着，缓缓挪动身躯，庞大的身影破开粘稠的血水，一步步走向岸边。
每一步踏出，都沉重无比，在岸边的淤泥中留下深深的足迹。
他走到距离唐僧数步之外，停下。
湿漉漉的赤发紧贴着头皮，血水和污泥顺着鳞片流淌，模样狼狈不堪。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这刚刚还凶威滔天的巨妖，缓缓地屈下膝盖。
咚。
沉重的膝盖砸在岸边混杂着碎骨的淤泥里。
接着是另一只。
他庞大的身躯彻底矮了下去，头颅深深埋下，额头抵在冰冷污浊的地面上。
那柄曾搅动血河风云的降妖宝杖，被他恭敬地横放在身前。
“弟子沙悟净！”
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水汽的浑浊，却异常清晰地响起：“拜见师父。”
岸边一片寂静。
只有血河缓慢流淌的粘稠声响，以及远处秃鹫偶尔的嘶鸣。
唐僧望着跪在自己面前、气息沉凝如山的庞大身影，心中五味杂陈。
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菩萨的无限感激，也有对这狰狞外貌下未知内心的本能惊悸。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翻腾的心绪，双手合十，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和而庄重。
“阿弥陀佛。沙悟净……你既蒙菩萨点化，诚心向善，愿随贫僧西行，便是我佛门弟子。快快请起！”
他上前一步，想要伸手搀扶，却又被对方身上浓重的血腥和水腥气逼得动作一滞。
沙僧，或者说沙悟净，依言缓缓站起身。
他依旧低着头，高大的身躯在唐僧面前投下大片的阴影。
他沉默地退到一旁，与同样有些发懵的猪八戒、警惕不减的孙悟空站在一起，如同一个巨大而沉默的背景。
那双暗金色的眸子，垂视着脚下混杂着白骨碎屑的淤泥，仿佛刚才那惊天动地的战斗和此刻的拜师，都与他毫无关系。
只有脖颈间那串冰冷的骷髅项链，贴着他的皮肤，带来一丝异样的存在感。
猪八戒揉着摔疼的屁股，凑到孙悟空身边，压低声音嘀咕：“猴哥，这……这就完了？刚才还打生打死，转眼就成师弟了？菩萨的面子可真大！”
他偷眼打量着沙僧那沉默如山的身影，下意识地又挪开了半步。
孙悟空则眯起眼睛，火眼金睛在沙僧身上扫了几个来回，最终落在那串骷髅项链上，若有所思。
木吒见礼成，这才降下云头，落于岸边。
他目光扫过依旧望不到尽头的浩瀚血河，对唐僧合十道：“圣僧，此流沙河弱水三千，鸿毛不浮，非寻常可渡。菩萨慈悲，特赐宝器，助你等过河。”
说着，他从怀中珍而重之地取出一个物件。
那并非华丽的法宝，只是一个约莫巴掌大小、通体暗红、表面遍布天然木纹的葫芦。
葫芦看上去平平无奇，甚至显得有些陈旧，只在葫芦嘴处系着一根褪色的黄丝绦。
“此乃菩萨亲炼的法器。”
木吒托着葫芦，神情肃穆：“请圣僧稍待。”
他将葫芦托在掌心，口中念念有词。
那声音低沉玄奥，仿佛蕴含着某种沟通天地法则的韵律。
随着他的诵念，那暗红色的小葫芦表面，那些看似普通的木纹竟渐渐亮起极其微弱、难以察觉的暗金色流光。流光如同活物般在葫芦表面缓缓流淌、汇聚。
木吒诵念完毕，对着葫芦轻轻一吹。
呼！
一股无形的气机注入葫芦之中。
嗡！
一声极其轻微的震颤，仿佛来自葫芦的深处。
紧接着，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那小小的葫芦竟脱手飞出，悬停在粘稠的血河之上！
葫芦嘴的塞子自动弹开。
下一刻，令人头皮发麻的景象出现了！
一点、两点、三点……惨白的光点，如同被唤醒的萤火，从葫芦口中幽幽飘飞而出！
它们并非实体，而是某种纯粹的光质，散发着冰冷、死寂、却又带着一丝微弱佛性挣扎的气息。
光点越来越多，越来越亮，最终汇聚成九团清晰的光晕。
那光晕的形状，赫然是九颗惨白的人类头骨！
每一颗头骨光晕都栩栩如生，空洞的眼窝和咧开的齿缝清晰可见，散发出令人心胆俱寒的森然死气！
它们甫一出现，周遭的血河怨气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刺激，瞬间变得更加粘稠、更加猩红，河水翻腾起无数细小的怨毒气泡，发出更加凄厉、更加尖锐的无形哀嚎！
仿佛有无数的怨魂在血河深处被这九颗头骨光晕的气息所惊醒、所憎恨、所咆哮！
岸边的猪八戒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脸都白了：“我的亲娘！这……这是什么邪门的玩意儿？”
唐僧更是脸色煞白，望着那九颗悬浮在血河上、散发着无尽死寂和怨毒的头骨光晕，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他双手死死攥着佛珠，指节捏得发白，口中诵经的速度越来越快，却难以驱散那彻骨的阴寒。
就连孙悟空，火眼金睛也死死盯住那九颗头骨光晕，眉头紧锁。
他隐隐感觉，这九颗头骨的气息，竟与这流沙河的怨气本源有着某种极其诡异而深沉的共鸣！
唯有沙僧，沙悟净。
他依旧垂着头，沉默地站在阴影里。
但就在那九颗头骨光晕出现的刹那，他垂在身侧、被宽大袍袖遮掩的右手，猛地攥紧！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几乎要刺破皮肉。
他脖颈上那串以黑色筋络串联的九个真实骷髅头骨项链，也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细碎的骨节摩擦声。
那空洞的眼窝深处，仿佛有极其微弱的、同样冰冷死寂的光芒一闪而过，与河面上那九颗光晕头骨遥相呼应。
木吒对周遭的异象恍若未觉，或者说是视而不见。
他神情依旧肃穆庄重，对着那九颗悬浮的头骨光晕，再次低喝一声：“唵、嘛、呢、叭、咪、吽！”
六字真言如同六道金色的霹雳，从他口中迸发，狠狠轰击在那九颗怨气森森的头骨光晕之上！
嗡！
九颗头骨光晕猛地爆发出刺目的白光！那光芒瞬间压过了血河的猩红，将整片河岸照得一片惨白！
光芒之中，九颗头骨光晕如同冰雪消融般急速变形、拉伸、连接，它们不再是独立的个体，而是飞快地融合、重组！
眨眼之间，一艘通体由惨白光芒构成的奇特法船，赫然出现在血河之上！
这船形制古朴，如同放大了无数倍的葫芦。
船身完全由那九颗头骨光晕融合幻化而成，船体表面隐约还能看到头骨的轮廓和狰狞的五官痕迹在光芒中沉浮隐现。整艘船散发着一种极其矛盾的气息——
外层是纯净的佛光，如同琉璃般笼罩着船体，隔绝着外界滔天的怨煞；而内里核心，却透出一股源自骨髓深处的、冰冷彻骨的死寂与不甘！
船身微微起伏，如同活物在呼吸，与脚下粘稠的血河形成一种诡异的、相互排斥又隐隐相连的感应。
“圣僧，请登船！”
木吒侧身，对唐僧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声音平稳无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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