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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耶律洪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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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帐内,红烛早已燃尽,只余几缕青烟在空气中留下淡淡的焦油气息。厚厚的帐帘隔绝了外面正午的骄阳,帐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未散尽的暖昧、汗意、熏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血腥气的复杂味道。

顾远仍在沉睡。他侧躺着,面容褪去了昨夜的狂暴与悲怕,只剩下极度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孩童般的沉静。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薄唇紧抿,即使在睡梦中,眉宇间也似乎凝着一股化不开的沉重。他的一条手臂霸道地横过阿茹娜纤细的腰肢,将她牢牢圈在怀里,仿佛那是他在惊涛骇浪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阿茹娜早已醒来。她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姿势,生怕惊醒了他。阳光透过帐帘的缝隙,吝啬地投下几道光柱,恰好落在她微微仰起的脸上。那张清丽绝伦的小脸上,交织着复杂的情绪。昨夜骤然而至的风暴,顾远那陌生而近乎绝望的疯狂,以及他深埋在她颈窝无声的痛哭,都如同烙印般刻在她心上。最初的惊惶与微痛早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心疼和一种沉甸甸的忧虑。

她的远哥哥,到底怎么了?他背负着什么?那个油布包裹里藏着怎样的秘密,能让他那样顶天立地的汉子瞬间崩溃?那三个沉重的响头,又是为了谁而磕?阿茹娜不懂那些权谋诡计、血海深仇,她只知道,她的丈夫在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她纤细的手指,带着无尽的怜惜,极其轻柔地拂过他紧锁的眉头,试图抚平那深深的刻痕。指尖滑过他背上几道浅浅的抓痕——那是昨夜她情难自禁时留下的印记——阿茹娜的脸颊又微微发烫,心底却涌起更深的柔情与决心。无论前路如何,她都要陪着他,用她的爱意去温暖他冰封的心。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顾远浓密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深邃的眸子初时还带着沉睡的迷茫,但几乎是瞬间,就恢复了清明,如同寒潭古井,深不见底,映照着帐顶昏暗的阴影。昨夜的狂澜似乎被强行压回了深渊,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他立刻感受到了怀中温软馨香的身体,以及那双正凝视着他、盛满了担忧与爱恋的眸子。昨夜那些失控的、近乎粗暴的画面瞬间涌入脑海——撕开的寝衣、他失控的力道、她带着痛楚的哭泣……一股强烈的愧疚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顾远。他那样对她,在新婚之夜,在她最期待的时刻。他利用了她的身体和爱意,作为宣泄痛苦的出口,这简直……

“阿茹娜……”他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手臂下意识地收紧,却又立刻意识到什么,力道放轻了些,眼神中充满了歉意和难以言说的复杂,“我……”

阿茹娜却在他开口的瞬间,用一根纤细的手指轻轻按住了他的唇。她的眼睛清澈明亮,带着一种近乎圣洁的理解与包容。“远哥哥,”她柔声唤道,声音如同清晨草原上带着露珠的花瓣,“什么都别说。我懂。”

她懂?顾远心中一震。她懂他内心那无法言说的黑暗和重压吗?不,她或许不懂那些具体的阴谋与仇恨,但她懂他的痛苦,懂他需要宣泄的绝望。这份纯粹的理解与无条件的接纳,比任何语言都更能刺穿顾远坚硬的外壳,直抵他内心最柔软、也最脆弱的地方。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沉沉的叹息,将脸埋进她散发着幽香的颈窝,贪婪地汲取着这份温暖与安宁。

过了片刻,顾远抬起头,眼底的沉重似乎被阿茹娜的温柔融化了一丝。他看着她依旧带着羞涩红晕的脸颊,想起她昨夜那声带着哭腔的“远哥哥”,一个念头忽然闪过。他嘴角勾起一抹略带戏谑的弧度,刻意驱散帐内沉重的气氛,伸出手指,轻轻刮了一下她挺翘的鼻尖。

“还叫远哥哥?”他刻意拖长了语调,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新婚之夜都过了,该改口了吧,我的新娘子?”

阿茹娜的脸颊“腾”地一下红透了,如同熟透的萨日朗花。她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那眼神似羞似喜,水光盈盈,美得让顾远的心跳都漏了一拍。她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少女的娇羞:“郎……郎君……”

“嗯?声音太小,听不清。”顾远故意逗她,凑得更近,灼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

“郎君!”阿茹娜又羞又急,声音拔高了些,伸手去推他坚实的胸膛,却被他顺势抓住手腕,轻轻一带,整个人又跌入他怀里。

“这才对。”顾远低笑,胸腔的震动传递到阿茹娜身上。他低下头,这次不再是昨夜风暴般的掠夺,而是一个轻柔的、带着珍视与歉意的吻,落在她的眉心。阿茹娜紧绷的身体瞬间软化,依偎在他怀中,感受着这份劫后余生的温情。两人在昏暗的帐内依偎着,低声说着体己话,偶尔传来阿茹娜被逗弄后羞恼的轻呼和顾远低沉愉悦的笑声。昨夜的风暴仿佛被这短暂的温馨时光暂时封存,帐内弥漫着劫后重生的暖意。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帐外传来一阵刻意放轻却仍显急促的脚步声,停在帐帘外。一个恭敬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右大长老,可汗召见。请右大长老速至汗帐议事。”

是耶律洪的亲卫队长,声音顾远认得。

帐内的旖旎温情瞬间消散。顾远眼中的笑意如同潮水般退去,重新恢复了那种深潭般的冷静。他轻轻拍了拍阿茹娜的后背,示意她起身。

“知道了,稍候。”顾远的声音沉稳,听不出丝毫异样。

帐外亲卫应了一声,脚步声退开几步,似乎是在等候。

顾远和阿茹娜迅速起身更衣。阿茹娜细心地为他整理着深蓝色的锦袍,束好镶嵌红宝石的玉带,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顾远看着她低垂的眉眼,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心中那股愧疚再次涌起,他握住她的手,低声道:“昨晚……委屈你了。”

阿茹娜抬起头,眼中没有丝毫怨怼,只有坚定:“郎君说什么傻话。阿茹娜是你的妻子,永远都是。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她踮起脚尖,飞快地在他唇上印下一吻,然后红着脸将他推向帐帘,“快去吧,别让可汗久等。”

顾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刻进心底,然后深吸一口气,掀开帐帘走了出去。

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顾远微微眯起了眼睛。帐外,除了那位等待的亲卫队长,还有几名耶律洪的亲兵。看到顾远出来,几人连忙躬身行礼:“参见右大长老!”

顾远点了点头,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慵懒和……纵欲后的疲惫感?他随意地活动了一下脖颈和肩膀,发出轻微的骨节声响,似乎昨夜“操劳”过度。

“走吧。”他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

亲卫队长引路,几名亲兵跟在后面。走出不远,便听到后面传来那几个亲兵压得极低的议论声,带着戏谑的笑意:

“啧啧,咱们这位左大都尉……哦不,右大长老,今日可真是……日上三竿啊!”

“可不是嘛!平日里天不亮就能听见他练功的动静,那叫一个勤勉守时!今天……嘿嘿,都正午了才从温柔乡里爬起来。”

“英雄难过美人关呐!新夫人那般天仙似的人物,换谁也得……嘿嘿,身子骨堪忧?我看是乐不思蜀吧!”

“小声点!让右大长老听见……不过说真的,新夫人那舞姿……昨晚看得我都……咳,难怪右大长老起不来床……”

“哈哈,你小子想什么呢!不过话说回来,右大长老这‘操劳’了一夜,待会儿面见可汗,精神头儿还够用吗?”

这些议论声清晰地飘入顾远耳中。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冷笑,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一个沉溺新婚、志得意满、甚至有些“荒废”的年轻权贵形象。昨夜祖父之死的阴影和那份沉重的“贺礼”带来的紧绷感,都被这刻意营造的慵懒所掩盖。他需要这个面具,尤其是在即将面对耶律洪的时候。

一行人穿过依旧残留着昨夜狂欢痕迹的营地,酒坛、烤肉骨头散落一地,空气中酒气未散。就在即将接近耶律洪那座巨大而威严的金顶汗帐时,斜刺里走来一队身着黑金教袍的拜火教徒。为首一人,身材矮壮,面容精悍,正是拜火教在契丹王庭的一个重要坛主,名叫赫连铁。

“恭贺右大长老新婚大喜!祝右大长老与新夫人琴瑟和鸣,早生贵子!”赫连铁脸上堆满笑容,带着手下教徒躬身行礼,声音洪亮,姿态恭敬。

顾远停下脚步,脸上也挂起公式化的笑容,拱手还礼:“多谢赫连坛主,同喜同喜。”

就在双方寒暄,顾远与赫连铁双手相握之际,顾远敏锐地感觉到对方宽大的袖袍下,一个微小的、折叠得极硬的物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滑入了自己的掌心!动作之快、之隐蔽,若非顾远全神贯注,几乎难以察觉。而赫连铁脸上笑容不变,仿佛只是寻常的礼节性接触。

顾远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不动声色,顺势将手收回袖中,将那物件紧紧攥住。同时,赫连铁身后的几名教徒也纷纷上前,七嘴八舌地说着恭贺之词,巧妙地挡住了旁边耶律洪亲卫的视线。

“右大长老年轻有为,又得如此佳人,真是羡煞旁人啊!”

“是啊是啊,昨夜夫人的舞姿,如同九天玄女下凡尘!”

“拜火神在上,定会保佑右大长老与新夫人福泽绵长!”

一片嘈杂的恭维声中,赫连铁等人行礼告退,迅速消失在营帐之间。

顾远握紧了袖中的东西,继续跟着亲卫队长走向汗帐。他借着整理袖口的机会,飞快地瞥了一眼掌中之物——是一张折叠得非常小的、坚韧的羊皮纸。他不动声色地展开一角,上面只有一行用炭笔写就的、潦草却清晰的契丹文小字:

“勿提耶律部阿保机。”

顾远的心脏猛地一沉!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张三金!这是张三金的警告!他果然在密切关注着这场召见!而且,他显然已经预判到,或者担心,顾远会在可汗面前提及耶律阿保机!这警告来得如此及时,如此精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意味。纸条的内容简洁至极,却像一把冰冷的匕首,抵在了顾远的后心。

张三金醉了吗?昨夜金帐前那转瞬即逝的诡异笑容,果然只是假象!这老狐狸,清醒得可怕!他扶持阿保机的决心,以及对顾远的防备,比顾远想象的更深。顾远不动声色地将纸条揉碎,紧紧攥在掌心,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背叛张三金的代价,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昨夜接过阿爷那份沉重“贺礼”时,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转眼间,巨大的汗帐已在眼前。帐门前肃立着两排披甲持锐的耶律洪亲卫,杀气凛然。亲卫队长上前通报:“可汗,右大长老顾远带到。”

“进来。”帐内传来耶律洪略显低沉的声音。

顾远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情绪——昨夜的悲怆、对阿茹娜的愧疚、张三金警告带来的寒意——都强行压入心底最深处。他脸上重新挂起那副带着一丝新婚疲惫却恭敬的神情,掀开厚重的帐帘,躬身走了进去。

汗帐内光线充足,弥漫着浓郁的檀香气息。耶律洪那庞大的身躯并未坐在高高的汗座上,而是半躺在一张铺着厚厚熊皮的长榻上,身旁放着矮几,上面摆着瓜果和奶茶。他穿着宽松的常服,脸色比昨夜似乎苍白了一些,眼袋浮肿,显然昨夜也宿醉未消,但那双小眼睛里射出的目光,却依旧锐利如鹰隼,牢牢锁定在走进来的顾远身上。

“顾远,参见可汗。”顾远走到长榻前数步,单膝跪地,行觐见礼。

“起来吧,坐。”耶律洪挥了挥肥胖的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赐茶。”

有侍者立刻为顾远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奶茶。顾远谢恩,在耶律洪下首的矮墩上坐下,姿态恭谨。

“新婚燕尔,滋味如何?”耶律洪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带着长辈的调侃,目光却审视着顾远略显疲惫的脸色。

顾远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赧然,微微低头:“托可汗洪福……臣,甚好。”语气中带着一丝新婚男子特有的满足和……一丝难以掩饰的倦意。

“哈哈哈,好!年轻人嘛!”耶律洪笑了笑,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低沉而关切,“昨夜……听闻你族中传来噩耗?” 他显然已经从默罕或其他渠道,知道了顾远昨夜曾短暂失态。

来了!顾远心中冷笑,面上却立刻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悲戚与沉重。他放下奶茶,深深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回可汗,是臣的……阿爷。他……他老人家年事已高,旧伤缠身多年,昨夜……去了。” 他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仿佛在极力压抑悲痛。这悲痛半真半假——为那个罪孽深重却又给了他生路和最后“贺礼”的老人,也为这残酷命运的安排。

“唉……”耶律洪也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同情之色,“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你阿爷……古日连章长老,也曾是我契丹的智者。节哀顺变吧。” 他顿了顿,看似随意地问道,“如今古日连部……还有羽陵部那边,情形如何了?你新婚大喜,本该好好享受,但两部族民也是你的根基,本汗还是要过问一二。”

顾远心中警醒,知道正戏开始了。他抬起头,眼中悲色未退,更添了几分沉重与忧虑:“谢可汗关心。羽陵部……” 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真实的、源自心底的沉痛(为那些逝去的族人,也为那些在张三金控制下担惊受怕的老弱),“云州一战……几乎打光了。如今……只剩下些老弱妇孺,青壮……百不存一。张三金教主……将他们安置在一处,说是保护,可……” 他欲言又止,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对张三金“保护”的隐忧和不信任,同时暗示羽陵部如今已是名存实亡,毫无威胁。

“至于古日连部,”顾远继续道,语气更加沉重,“世代为暗卫,族人凋零,隐于暗处,血脉稀薄,情况……亦不容乐观。两部加起来,如今能拿起刀弓的男丁……恐不足几百人。” 他刻意夸大了惨状,将羽陵部被自己暗中转移走的主力彻底抹去,也弱化了古日连部残余的力量,塑造出一副两部元气大伤、亟待休养生息的景象。

耶律洪听着,胖脸上露出深切的同情和惋惜:“唉!云州一战,你与羽陵部,为我契丹立下汗马功劳,却也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可恨那李克用!” 他拍了拍熊皮,语气转为安抚,“你放心!本汗绝不会亏待忠臣之后!羽陵与古日连的牺牲,本汗铭记于心!”

铺垫似乎差不多了。耶律洪端起奶茶喝了一口,浑浊的眼睛透过升腾的热气,锐利地看向顾远,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直视他的灵魂。

“顾远,”耶律洪的声音陡然变得严肃低沉,“云州一战,你身在前线,力挽狂澜,其中细节,张三金虽已禀报,但本汗还想听听你亲口所言。尤其是……”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尤其是关于我那好弟弟,耶律阿保机!他在云州,在苗疆,究竟做了些什么?”

来了!核心问题!顾远的心脏骤然收紧,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张三金那张警告的纸条仿佛在袖中灼烧!耶律洪果然早已怀疑阿保机!他不仅怀疑,而且已经将矛头直接指向了张三金可能扶持的对象!

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檀香的气息变得粘稠而压抑。顾远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沉稳的心跳声。背叛张三金?还是顺从警告,隐瞒阿保机的动作?前者风险巨大,后者则可能错失打压阿保机、获取耶律洪信任的良机,甚至可能让耶律洪怀疑自己的忠诚!

电光火石间,顾远脑海中飞速权衡。阿爷留下的“贺礼”中关于“困龙锁”虚阵的提示在他脑中闪过。耶律洪对张三金的忌惮,对阿保机的猜疑,都是可以利用的裂痕!扶持耶律洪,打压阿保机,利用“困龙锁”的谎言作为护身符,同时暗中积蓄力量拯救两部,脱离拜火教掌控——这是他昨夜就定下的策略!张三金的警告,反而印证了阿保机动作的危险性,也坚定了他的选择!

但,不能全盘托出!耶律洪同样多疑,将阿保机与李克用暗中勾结、意图引契丹军入瓮的细节和盘托出,固然能重创阿保机,但也将自己彻底暴露在张三金和阿保机的疯狂反扑之下,而且会让耶律洪掌握太多信息,自己就失去了利用价值和控制权。必须有所保留,抛出关键线索,引导耶律洪自己去“发现”和“判断”,将怀疑的种子深深种下,让耶律洪主动寻求与自己的合作!

顾远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一丝……犹豫?他微微蹙眉,似乎在努力回忆和斟酌措辞。

“回可汗,”顾远的声音带着谨慎,“云州之战,惨烈异常。李克用沙陀军悍勇,我军……损失惨重。至于阿保机……王子,”他用了尊称,“他确实……出现在了苗疆附近。”

“哦?”耶律洪身体微微前倾,小眼睛眯成一条缝,精光闪烁,“继续说。”

“当时,臣正率残部在苗疆边缘与一股沙陀偏师周旋,兵穷粮绝。”顾远语气沉重,描述着当时的困境,“就在臣以为……必死无疑之际,却意外发现……阿保机王子的精锐骑兵,似乎……与李克用的主力……有过接触。”

“接触?!”耶律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什么接触?!是交战还是……?”

“臣……不敢妄言。”顾远低下头,显得十分为难,“距离太远,只能看到旗帜。但……气氛似乎……并非剑拔弩张。而且……”他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上耶律洪几乎要喷火的眼睛,抛出了最关键、也最模棱两可的炸弹,“就在臣部即将被沙陀偏师合围之时,阿保机大人的军队……突然……撤走了。李克用的主力似乎也因此……行动迟滞了片刻。臣……才得以抓住一线生机,击溃了当面的沙陀偏师。”

轰!

耶律洪肥胖的身躯猛地一震!手中的奶茶碗“哐当”一声掉在厚厚的地毯上,乳白色的液体泼洒开来,如同他此刻骤然翻腾的内心!他死死地盯着顾远,脸上的肥肉都在微微颤抖。

“撤走了?!在李克用主力面前撤走了?!还导致了李克用行动迟滞?!”耶律洪的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在低吼,充满了震惊、愤怒和一丝被背叛的寒意。这信息量太大了!阿保机的军队出现在不该出现的苗疆,与李克用主力“接触”,气氛非敌对?然后在顾远即将覆灭的关键时刻,阿保机撤兵了?李克用还因此迟滞了?这意味着什么?是巧合?还是……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甚至……是交易?!阿保机坐视顾远部被消耗,甚至可能与李克用达成了某种协议?!

“那……苗疆现在呢?!”耶律洪几乎是咬着牙问道,他想起张三金汇报时轻描淡写地说苗疆局势已“大体稳定”。

顾远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保持着沉重与困惑:“苗疆……回可汗,自那次战役后,臣部损失过重,无力深入。但据后续零星传回的消息……苗疆诸部,似乎……已推举了新的苗王,是一位……圣女。而且,他们似乎……已经与我契丹……脱离了直接掌控,更像是……一种……合作关系?” 他刻意强调了“合作关系”这个词,语气带着不确定和疑虑,目光却若有若无地扫过耶律洪瞬间铁青的脸。

“合作关系?!”耶律洪猛地一拍矮几,上面的瓜果跳了起来!“张三金告诉本汗,苗疆已服!他派去的人已经掌控了局面!好一个‘合作关系’!好一个‘大体稳定’!” 他气得胸膛剧烈起伏,巨大的疑云如同实质般笼罩在他心头。张三金在撒谎!他为什么要替阿保机隐瞒?阿保机在苗疆做了什么?他和李克用之间到底有什么勾结?扶持圣女当苗王?这背后有没有张三金的手笔?阿保机撤兵,是怕顾远部覆灭后事情败露?还是和李克用达成了分赃协议?无数的疑问和可怕的猜想在耶律洪脑中疯狂滋生、碰撞!

虽然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但顾远提供的这些关键而模糊的线索,加上耶律洪自己对阿保机狼子野心的深刻认知和第六感,已经足够在他心中点燃熊熊的猜忌之火!这火一旦燃起,就再难扑灭!阿保机,这个手握重兵、在部族中威望日隆的弟弟,已经成了他汗位下最危险的毒瘤!一日不除,他一日寝食难安!

帐内死一般寂静,只有耶律洪粗重的喘息声。顾远垂首静立,仿佛也被可汗的震怒所慑,心中却在冷静地评估着耶律洪的反应——很好,猜忌的种子已经深埋,并且开始疯狂生长。

过了许久,耶律洪的喘息才渐渐平复。他靠回熊皮榻上,小眼睛闪烁着阴晴不定的光芒,重新打量着眼前的顾远。愤怒过后,是更深的算计。顾远,这个年轻人,拥有古日连和羽陵的双重血脉,能力出众,刚立下大功,却又因两部惨重损失而根基薄弱。最重要的是,他似乎对张三金也有不满,而且他亲眼目睹了阿保机的可疑行径!他,似乎是一个可以用来制衡阿保机、甚至对付张三金的绝佳人选!而且他血脉特殊……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耶律洪脑中迅速成型。他需要一把锋利、好用,又暂时不会反噬自身的刀!

“顾远,”耶律洪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拉拢的意味,“你是我契丹的功臣,更是我契丹未来的希望!羽陵与古日连两部的牺牲,本汗绝不会忘记!更不会让忠臣之后寒心!”

他坐直身体,肥胖的脸上露出一种“痛下决心”的表情:“本汗决定,擢升你为左谷蠡王!地位尊崇,仅在可汗与左右贤王之下!古日连部,从此不再是暗卫!羽陵部与古日连部所有尚存的族民,无论老幼,皆由你全权统领安置!本汗赐你两部:肥美草场五百里!牛羊各两万头!黄金千两!珠宝十斛!奴隶……两千户!”

大手笔!远超昨夜的赏赐!这既是安抚,更是收买,更是将顾远彻底绑上他战车的筹码!

顾远心中一震,脸上立刻露出“受宠若惊”和“感激涕零”的神情,连忙再次单膝跪地:“可汗隆恩!臣……臣何德何能,受此厚赐!臣代两部族民,叩谢可汗天恩!” 他声音带着激动。虽半真半假,但心中却在飞速盘算:草场、牛羊、奴隶……这正是两部休养生息、暗中积蓄力量所急需的!耶律洪此举,正中下怀!左谷蠡王的身份,更是给了他明面上的巨大权力和地位!虽然也意味着更深的卷入契丹权力旋涡。

“起来!”耶律洪亲自伸手虚扶了一下,脸上带着“推心置腹”的表情,“这是你应得的!你身上流淌着古日连和羽陵最高贵的血脉!更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无比严肃,甚至带着一丝阴冷的警告,小眼睛如同毒蛇般盯着顾远,“更是维系我契丹国运的关键所在!”

顾远心头猛地一跳,面上恰到好处地露出惊愕与不解:“可汗……此言何意?臣……惶恐!”

耶律洪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刺入顾远耳中:“你可知,当年你阿爷古日连章,以通天手段,为我契丹改易龙脉气运?你可知,我那已故的父亲,耶律涅里可汗,曾听信张三金,欲取你之性命,炼制成尸傀,用以镇压和掌控中原?”

顾远心中剧震!虽然阿爷信中提及了“困龙锁”虚阵,但他没想到耶律洪竟然也知道这段秘辛,而且如此直白地说了出来!他脸上瞬间血色尽褪,露出真实的惊骇,这次无需伪装:“这……这……臣……不知!” 他必须表现得毫不知情!阿爷信中关于虚阵的部分,是他最大的底牌和护身符,绝不能暴露!

“哼!”耶律洪冷哼一声,看着顾远惊骇的表情,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张三金此獠,包藏祸心!幸而天佑我契丹!你阿爷……虽有过错,但终究在最后关头,以莫大牺牲,保住了你的性命,更将契丹国运,与你之血脉,以秘法相连!”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顾远,带着一种审视和不容置疑的威压:“你身上流淌的,不仅是你两部的血脉,更承载着我契丹一族的国运命脉!此乃天授,亦是枷锁!顾远,你记住,你的命,不再只属于你自己!你若对契丹有二心,妄图脱离,甚至背叛……” 耶律洪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不仅本汗饶不了你,契丹八部所有勇士饶不了你!那些因龙脉改动而受益或受损的汉人王朝势力,一旦知晓真相,更会视你为必除之祸根!天下之大,将无你容身之处!”

恩威并施!赤裸裸的警告!耶律洪在用这个“血脉国运相连”的惊天秘密(这虽然是阿爷的谎言,但耶律洪显然深信不疑),将顾远彻底绑死在契丹这辆战车上!告诉他,他无处可逃,只能效忠契丹,效忠他耶律洪!

顾远心中冰冷一片,同时也升起一股荒谬的讽刺感。阿爷用生命编织的这个弥天大谎,竟然成了耶律洪控制他的绝佳工具!他脸上却迅速堆满了忠诚与决然,再次深深拜伏下去,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被赋予神圣使命的激动表演:

“可汗明鉴!臣顾远,生是契丹人,死是契丹魂!古日连与羽陵之魂,早已融入契丹血脉!臣之性命,臣之血脉,皆属契丹!可汗对臣恩重如山,对两部恩同再造!臣若对契丹、对可汗有丝毫二心,甘愿受长生天最严厉的惩罚!天诛地灭,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誓言沉重,响彻汗帐。顾远低着头,眼神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决绝。这誓言,是对着耶律洪说的,更是对着那些死去的羽陵族人和阿爷的在天之灵说的!他要活下去,要拯救他的族人,要摆脱这该死的命运枷锁!为此,他不惜利用一切,包括这沉重的誓言和耶律洪的猜忌!

耶律洪看着顾远“发自肺腑”的誓言和决绝的姿态,脸上的阴冷终于消散了一些,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亲自起身,将顾远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重新变得“和蔼”:

“好!好!本汗信你!起来吧,左谷蠡王!”

“眼下,你新婚燕尔,又刚经历族中变故,两部也需休整。本汗准你一段时日,好好安顿族民,享受你的新婚之喜。” 耶律洪的笑容带着深意,“不过,身为左谷蠡王,为我契丹分忧亦是本分。张三金……还有阿保机那边,本汗需要一双可靠的眼睛和耳朵。你……明白吗?”

顾远心领神会,再次躬身:“臣明白!请可汗放心,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可汗重托!”

“嗯,去吧。好好安抚你的新夫人。”耶律洪挥挥手,重新坐回熊皮榻上,显得意兴阑珊。

顾远恭敬地行礼告退。当他转身走出汗帐,重新沐浴在正午刺眼的阳光下时,后背的内衫已被冷汗浸透。汗帐内那番惊心动魄的对话,比昨夜的风暴更让他心神俱疲。

帐外等候的亲卫队长立刻迎上。顾远脸上又恢复了那副带着一丝新婚疲惫的慵懒神情,仿佛刚刚只是进行了一场寻常的君臣奏对。

“右大长老,可汗……”亲卫队长试探着问。

“可汗体恤,让我回去好好休息,安顿族民。”顾远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眉心,“走吧,回帐。折腾了一上午,乏了。”

亲卫队长和旁边的亲兵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嘴角勾起暧昧的笑意,连忙引路。背后,似乎又传来了那极低的议论:

“看吧,我就说身子骨……”

“嘿嘿,温柔乡是英雄冢啊……”

“走走走,送右大长老回去‘休息’……”

顾远充耳不闻,步履看似随意,脑中却在飞速运转。耶律洪的拉拢与警告,张三金的威胁与那张“勿提阿保机”的纸条,阿爷留下的“困龙锁”虚阵和“七星之谜”,还有帐中那等待他的、温柔而担忧的阿茹娜……无数条线在他脑中交织、碰撞。

他抬头望向辽阔的草原天空,正午的阳光炽烈,却驱不散他心中那越来越浓重的阴霾。左谷蠡王的尊位,丰厚的赏赐,暂时的喘息之机……这一切都如同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城堡。一场围绕着契丹汗位、拜火教权柄以及他自身命运的更大风暴,才刚刚拉开序幕。而他,已然身处风暴中心,退无可退。

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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