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三年五月初八,翊坤宫的窗棂上糊着新换的蝉翼纱,滤得午后的日光温软了几分。
殿内熏炉燃着欢宜香,烟缕袅袅缠上梁间悬着的鸾鸟衔枝宫灯,映得满地金砖泛着温润的光泽。
颂芝敛着手,踩着花盆底轻手轻脚地进了内殿,鬓边的银流苏随着步子微微晃动,却半分声响也无。“主子,大将军寄来的家书到了,奴才这就给您念。”
她垂着眉眼,将封漆完好的信函递到炕边,语气恭谨得恰到好处。
华妃斜倚在铺着明黄色软垫的宝座上,鬓边斜簪一支赤金点翠步摇,翠羽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她抬手理了理月白色绣折枝玉兰的旗袍袖口,漫不经心地应了声:“念吧,仔细着些,别漏了什么。”
颂芝应了“是”,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函,展开信纸时指尖都透着谨慎。
“娘娘钧鉴:臣在西北一切安好,粮草充足,将士用命,不日便可扫清余孽,不负圣恩与娘娘所托。”
“家中诸事皆顺,望娘娘在宫中安心侍奉皇上,不必为臣挂怀……”
信中言语平实,无非是报平安、慰相思的寻常话,与往日并无二致。
华妃听着听着,原本微阖的眼眸却渐渐睁开,眉尖轻轻蹙起。
她指尖敲击着膝上的素色丝帕,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锐利:“停。”
颂芝顿时住了口,连忙垂首:“主子,可是奴才念错了?”
“不是你念错,是这信不对劲。”华妃坐直了身子,语气沉了几分。
“哥哥在西北治军,向来行事缜密,家书里向来会提几句军中琐事,或是问问宫里的供应,今日怎的这般空泛?”
她伸出保养得宜的手,“把信呈上来,本宫自己瞧瞧。”
颂芝不敢耽搁,双手捧着信函递过去,目光里带着几分疑惑。
华妃接过信函,指尖抚过信纸边缘,触感细腻,倒是符合年府惯用的贡纸。
她逐字逐句地细阅,眉头蹙得更紧了——字迹确是年羹尧的亲笔,墨色浓淡也与往日相符,可字里行间总透着几分刻意的平淡,像是在遮掩什么。
“不对,定有蹊跷。”华妃喃喃自语,指尖顺着信纸边缘摩挲,忽然触到一处极细微的厚度差。
她眼神一凛,抬眼对颂芝道:“去取把银簪来,轻点的,别弄坏了信纸。”
颂芝连忙应声,转身从妆奁里取了一支小巧的银簪,双手奉上。
华妃捏着银簪,小心翼翼地顺着信纸夹层的缝隙挑开,动作轻得仿佛怕把这信纸戳破似的。
不过片刻,一张叠得极小的素笺便从夹层中露了出来,纸面粗糙,与外层的贡纸截然不同。
“主子,这是……”颂芝惊得低呼一声,连忙捂住嘴,眼神里满是惶恐。
华妃示意她噤声,接过素笺缓缓展开,目光落在上面时,原本还算平和的脸色渐渐起了变化。
先是眉峰紧蹙,眼底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唇角抿成一条直线,眸色沉沉,竟让人瞧不透深浅。
她逐字逐句地读着,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连鬓边的步摇都忘了理。
殿内一时静得只剩熏炉里香料燃烧的细微声响。
颂芝垂着头,大气也不敢出,只觉主子身上的气压越来越低,连欢宜香的暖香都压不住那份沉凝。
半晌,华妃才将素笺重新叠好,攥在掌心,缓缓靠回宝座上。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脸上已恢复了平日的端庄,只是眼底仍藏着几分未散的震惊。
“颂芝,你可知年氏一族向来是如何周转银钱的?”
颂芝愣了愣,连忙回道:“奴才只知道大将军与尚书大人向来会经营,主子入宫这些年,份例之外的用度从不曾短缺过。”
“至于具体的法子,奴才不敢妄议。”
“你倒是乖巧。”华妃轻笑一声,语气里听不出喜怒,“他们敛财的手段,本宫岂会不知?”
“盐铁、漕运、商铺田产,哪一样不沾?”
“不过是些寻常营生,只要不越界,皇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
她顿了顿,指尖摩挲着素笺的边缘,声音压得极低,“可这回,哥哥竟想动买官鬻爵的心思,还想让本宫在宫里为他周旋。”
颂芝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主子!这可是掉脑袋的勾当!”
“大将军怎敢……怎敢有这般念头?”
华妃瞥了她一眼,语气平静得有些反常:“慌什么?”
“起来说话,仔细磕坏了膝盖,回头还得让太医来瞧,惹人生疑。”
颂芝颤巍巍地起身,仍是垂着首,手心已满是冷汗。
“主子,这事儿万万做不得啊!”
“买官鬻爵是大罪,一旦败露,不仅大将军性命难保,连年氏一族都要被牵连,主子您……”
“本宫知道其中利害。”华妃打断她的话,目光望向窗外,远处宫墙的琉璃瓦在日光下闪着冷光。
“可你想想,年氏一族是本宫在宫里的根基,根基稳了,本宫的位份、荣宠才能稳。”
“这些年,若不是父兄在外筹谋,本宫能在这后宫呼风唤雨?能让皇后都忌惮三分?”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宫墙外层层叠叠的飞檐翘角,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窗棂。
“爷登基不过三年,朝堂上还未完全安稳,宗室与朝臣各有心思。”
“年羹尧手握重兵,若是能借着买官鬻爵安插自己人,既能壮大咱们年氏的势力,也能为父兄多添几分保障。”
颂芝急道:“可主子,宫里规矩森严,御史台的人更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
“而且圣上心思深沉,最忌结党营私,若是被圣上察觉……”
“皇上忌的是无故结党,若是做得隐秘,既能为朝廷添些可用之人,又能充盈府库,何乐而不为?”
华妃转过身,眼底已没了方才的犹豫,多了几分果决,“再说,这宫里的事,哪一件不是刀尖上跳舞?”
“只要做得干净,谁能查到咱们头上?”
她将密信重新折好,塞进夹层,又把家书仔细理平整,递还给颂芝:“把信收好,按寻常家书的规矩妥帖存放,不许让任何人察觉异样。”
颂芝连忙接过,小心翼翼地将信函放回锦盒,低声问道:“主子,那这事……咱们该如何着手?”
华妃走到妆台前,看着铜镜里自己明艳的容颜,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自然是要借皇上的势。”
“再过几日便是百花宴了。”
“到时候,到时候,本宫寻个由头,提一提朝堂官员空缺之事,再不着痕迹地举荐几个人选——
“那些都是父兄信里提的,身家清白,又对咱们年氏忠心,皇上即便多疑,也挑不出错处。”
她顿了顿,又道:“你再悄悄传个信给内务府的黄规权,就说本宫念他伺候皇上辛苦,赏他些东西。”
“让他在皇上面前多提一句,说如今不少职位空缺,若是能选拔些干练之人,也能为皇上分忧。”
颂芝连忙应道:“奴才明白,这就去办,定不会让旁人知晓。”
华妃点点头,又叮嘱道:“记住,行事要谨小慎微,多一分不妥都不行。”
“年氏一族的荣辱,可都系在这上面了。”
她对着菱花镜理了理鬓边的赤金点翠步摇,镜中人眼底的锋芒藏在长睫阴影里,却愈发锐利。
买官鬻爵这步棋固然险,可一旦成了,年羹尧在朝堂的势力便如老树盘根,越发难撼;
而她在这后宫,靠着兄长的权势,自能稳坐华妃之位,再无人敢轻易置喙。
殿外的春风卷着几片残红飘过窗棂,落在描金的炕几上。
欢宜香的烟缕依旧在暖阁里袅袅盘旋,带着惯常的甜腻,可这翊坤宫的平静之下,早已暗潮汹涌——
那些通过年府递上来的银锭子,正悄无声息地化作朝堂上的乌纱帽,每一顶,都系着年氏一族的荣辱,也系着她往后的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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