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说孩子受不了,就连郁怀民自己,至今都偶尔梦魇。
他作为空军退役人员,被撤去了大报,正在另一间屋子里接受表彰。而这边就有人喊:“承川!你父亲撞柱了!”
他匆忙跑去,只见舞台中央躺着两个人,一个是他的父亲玉秋声,一个是妻子的叔父杜闻宇,也就是那位半夜里往他家扔消炎药的老先生。
而人群里,他那五岁的女儿正静静看着这一切。
房间内争吵声突然止住了,继而传来呜呜咽咽的啜泣。
郁江离大概明白了母亲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也明白了,母亲到底是外公外婆的亲生女儿。
有父母护着,真好。
她悄悄退了出去,趁着夜色,出了家门。
茫茫四野,不知该去往何处。
她看了看脚上的拖鞋,踩过冰冻的黄土,冷风飕透了鞋底,顺着脚心直往上钻。
不知不觉,来到一处水塘。
这是一座人工挖成的水塘,夏日接待钓客为营生,冬天太冷,水面结冰便停业了。
四下无人,郁江离站在水塘边发呆,忽然一抬脚,闭着眼睛跳了下去。
正月末,地气渐渐回暖,水面结的冰很薄,轻易便碎出一个大窟窿。
郁江离不会游泳,跳下之后就没再浮上来。憋闷的窒息让她本能地挣扎了几下,但万念俱灰地她死死控制着自己的手臂,不一会儿就沉了下去。
混沌中,她好像听到一声凄厉的嚎叫,随即扑通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掉进水里。
郁江离睁开眼,只见一团黄乎乎的东西离她越来越近。
“喵呜——”
是外婆家的小黄。
冰凉刺骨的水塘里,小黄在她沉下去的地方不断打转,还一直嗷呜嗷呜地叫。
郁江离忽然想起了顾霜辰教她的,憋气,放松。
反复试了三次,终于摸到一点窍门,身体一点点漂了上去。
上了岸,小黄冻得浑身发抖,郁江离解开衣服,用自己的身体暖它。但自己的衣服也被冷水浸透,小黄并没有感到太多温暖。
郁江离怕它失温,抱起它朝家里跑去。
刚到村口,就看到黑暗中有两个身影,苍老地佝偻着,仿佛只剩一点气数,强撑着这副尚留存于人间的躯体。
“外公,外婆!”郁江离顾不得解释太多,将小黄递到杜兰心手中。
郁怀民和杜兰心也没多问,但看一人一猫都湿淋淋的,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杜兰心将猫裹在怀里,一回家就用吹风机给它吹干,裹了毛巾放在暖气片上,不一会儿就听到了呼噜呼噜的声音。
郁江离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杜兰心给她灌了热水袋,让她去房间睡一会儿。
她不去,抬头看着外婆。近来发生许多事,外婆也不复曾经精神矍铄。
她曾想过留下来,但没找到理由。
在郁家,她是外孙女。在江家,她姓郁。
回想这二十多年的人生里,最像家的地方,是学生宿舍。
她走到院子里,解开了那件深灰色车衣,那辆黑色的幻影静静站在树下,仿佛一直在等她。
上车前,她接过了外婆手中的热水袋,冲外婆撒娇地笑了笑:“这个我就带走了!”
但她知道,再怎么撒娇,也抵不过人家女儿重要。不过,在水下与死神擦肩而过,郁江离看透了许多事情。无论如何,她应该好好和外公外婆道别。
杜兰心不知该不该挽留,思绪混沌地打开了院门。
郁江离落到今天这种地步,是她教女无方的后果,但要她的女儿真真切切付出代价,她也不愿。
如果可以,她愿意受罪遭罚的人是自己,哪怕十倍百倍她也毫无怨言。可命运把她的心撕成两半,却徒留一副健全的躯体。
她转身回屋,把家里的现金都拿来给郁江离带上。
郁江离推辞不要,她有胳膊有腿,做点什么不能养活自己?
“拿着吧……我和你外婆,心里会好受一点。”郁怀民递来一个信封,和一张身份证,“走吧!走远一点,别再回来。如果你真的原谅我们,就去京都吧,这里面有一个地址,你要是遇到过不去的坎,就去找他,他一定会帮你。”
“还有……”
郁怀民还没说完,郁江离接过身份证,不觉笑了,眼泪顺着眼角下雨似的往下落。
那身份证上是自己的照片,却是另一个熟悉的名字:玉莳禾。
“我们原是京郊玉氏。你的外曾祖父,叫玉秋声,而我叫玉承川。你外婆原来叫杜琼若……”
命运像九连环一样,一环扣一环,本以为赴刀山下火海便能走到终点,没想到,一步步迈向的竟然是起点。
顾霜辰找的人是自己。
阻止顾霜辰找人的,也是自己。
“我妈可是叫玉清微吗?”郁江离止了笑,脸上兀自挂着泪珠。
郁怀民点头,“是,但是,她不记得了。”
“你们一早就认出来,顾霜辰是故人的孩子,所以你们才没有反对这桩婚事?”
杜兰心急忙解释道:“不。认出他是故人的孩子不假,但我们是看他对你好,你和他在一起时真正开心,才没有反对。”
郁江离点头,是啊,没有反对。但是在郁芳把她从临溪带回来时,你们也没有反对。
郁芳怕她登高跌重,到时需要自己收拾残局,所以将她强行掳走。
而外公外婆怕落下埋怨,不敢对她的人生作出绝对影响,故而在她无能反抗时默认这一切发生。
其实,大家都知道,这是一场严重的错误。
但大家都在想,也许可以一直不声不响地错下去。就连郁江离自己也试着顺着郁芳铺垫的路往前走。
但一惯在天上飞的燕子是走不了路的。
她习惯了学习,工作,在职场上拼个对错高低,父母,外公外婆也一直向着这个方向培养她,可当她真的宣布以后只在天上飞的时候,他们又不放心了。
他们认为,还是走路比较踏实。
而郁江离自己曾经也是这样认为。
可是,在贤妻良母这条路上,她早已落后于别人。
就像燕子,可以飞的很快,但走路却寸步难行。
他们将她送上天空,让她学习飞翔,当她终于可以在空中一展舞姿的时候,他们又将她拽了下来,美其名曰,怕她受伤。
而现在,折了她的翅膀又告诉她:去飞吧!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天空!
父母之爱子,竟是这样?
郁江离没有接那些钱,杜兰心用手绢裹着,连同那个信封,扔进了汽车后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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