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的铜漏在寂静的清晨滴答作响，檐角的鎏金铜铃被穿堂风拂动，却惊不散殿内凝滞的气氛。嬴政的灵柩刚迁出主殿不足半月，新帝胡亥身着玄色冕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御案上刻着“受命于天”的玉圭，目光扫过阶下垂首而立的臣子，喉结动了动却未发一言。
李斯站在文官之首，鬓角的白发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他昨夜修订新政章程至三更，眼下眼底的青黑难以掩饰，却仍挺直脊背，等着新帝开口。蒙毅按剑立于武将列前，铠甲上的玄铁鳞片偶尔碰撞，在沉默中溅起细碎的声响，目光不自觉地落在殿外——那里，负责戍卫宫城的郎中令赵成正带兵巡视，甲胄反射的晨光刺得人眼生疼。
“诸卿，先父遗诏虽定国策，然天下初定未久，需因时变通。”胡亥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刻意拔高了几分，“李相，你草拟的新政，今日便与诸卿议一议吧。”
李斯上前一步，将手中的竹简展开，苍老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启禀陛下，新政分三纲：其一，续修驰道以通天下，原定北抵九原、南达会稽的工程，需增调十万徭役，确保来岁秋收前贯通；其二，盐铁专营扩至巴蜀、岭南，设盐官、铁官各五十员，统管产销；其三，郡县长官任期由三年改五年，考核优异者可兼领邻郡事，以固地方。”
话音刚落，蒙毅立刻出列：“陛下，不妥！”他的声音铿锵，震得殿内烛火摇曳，“北境长城仍需戍卒，若再增调十万徭役，关中、河东的农桑恐遭荒废。前岁因徭役过重，陈留已现流民，若新政再逼，恐生民变！”
“蒙将军此言差矣。”赵高从胡亥身侧的帘后转出，宦官特有的尖细嗓音打破了武将的刚直气场，“驰道贯通，方能快速调兵平乱，若流民真起，难道要让朝廷的兵卒徒步去镇压？再说，盐铁专营可充盈国库，陛下登基之初，正需彰显国力，难道要让诸侯旧部看我大秦的笑话？”
赵高手中的拂尘轻扫过御案，目光扫过蒙毅时带着几分阴柔的冷意。蒙毅眉头紧锁，还想争辩，却见李斯暗中摇了摇头。他深吸一口气，按在剑柄上的手青筋凸起，最终还是退回了队列。
胡亥看着两人交锋，手指在玉圭上的纹路里反复摩挲，忽然笑道：“赵卿说得在理。先父一统六国，靠的便是强硬手段，新政便按李相所拟，再让赵卿添些细则，三日后颁行天下。”
旨意既下，殿内臣子再无异议。散朝时，李斯故意落在最后，看着赵高搀扶着胡亥走向后宫，蒙毅快步追上他，压低声音问：“李相为何拦我？徭役增调之事，分明是饮鸩止渴！”
“蒙将军，”李斯停下脚步，目光望向宫墙外渐亮的天色，语气里满是无奈，“陛下初立，赵高已深得信任，此时硬争，只会让你我都被排挤出中枢。新政虽有不妥，但驰道、盐铁皆是强国之本，只要后续能调整徭役征发的时节，或可挽回。你且忍忍，待我寻机会再劝陛下。”
蒙毅沉默着点头，转身走向宫门。晨光中，他看到宫门处的流民比昨日多了些，几个穿着粗布短褐的农夫正被卫士驱赶，其中一个老农用干裂的手紧紧攥着半块发霉的粟饼，嘶哑地喊着“求陛下给口饭吃”，却被卫士一脚踹倒在地。蒙毅攥紧拳头，最终还是转身离去——他现在连新政的异议都无法坚持，又怎能护住一个流民？
三日后，新政诏书在咸阳城的城门楼上张贴。负责宣读诏书的官吏声音洪亮，却盖不住围观百姓的窃窃私语。
“又要增徭役？我家那口子前月刚去修长城，这要是再被征走，地里的麦子谁来收？”一个妇人抱着孩子，声音里满是慌乱。
旁边的铁匠放下手中的锤子，眉头紧锁：“盐铁专营？以前我还能自己铸铁打农具，往后怕是只能买官府的铁器了，那价格还不知道要涨多少。”
不远处的酒肆里，几个儒生模样的人正低声议论。其中一个戴着高冠的儒生刚说“新政过于严苛，恐失民心”，就被同桌的人捂住了嘴：“慎言！前日焚书的余威还在，你想被抓去治罪吗？”高冠儒生脸色一白，端起酒盏猛灌一口，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此时，咸阳令阎乐正带着兵卒在街面巡逻，听到百姓的议论，立刻让人把刚才抱怨的妇人、铁匠都抓了起来。“陛下新政，尔等竟敢妄议？”阎乐拔出佩剑，剑尖指着铁匠的喉咙，“再敢多言，定斩不饶！”
铁匠吓得浑身发抖，妇人抱着孩子哭倒在地。围观的百姓瞬间噤声，纷纷后退，原本热闹的街面变得死寂，只剩下阎乐的呵斥声和妇人的哭声。
而在咸阳宫的章台殿内，胡亥正看着赵高送来的奏折，笑得合不拢嘴。“赵卿，你看，新政颁行不过三日，盐铁官就上缴了这么多赋税，比去年同期多了三成！”
赵高躬身笑道：“陛下英明，这都是陛下推行新政的功劳。那些百姓一时不理解，只需多派些兵卒巡查，过些时日自然会明白陛下的苦心。”他顿了顿，又递上一份密报，“不过，蒙毅近日总在军营与将领接触，恐有不轨之心，陛下需多加提防。”
胡亥接过密报，草草看了几眼，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蒙毅？他还敢有异心？赵卿，你说该如何处置？”
“陛下，眼下不宜动他。”赵高眼中闪过一丝算计，“蒙氏世代为将，军中多有旧部，若贸然处置，恐引发兵变。不如先夺他的兵权，让他去督修驰道，远离咸阳。待新政稳固，再作打算。”
胡亥点头称是，立刻让人拟旨。此时的他，全然没注意到赵高眼底的野心，更没想起嬴政临终前“慎用赵高、信任蒙毅”的嘱托。
几日后，蒙毅接到了督修驰道的旨意。他看着手中的圣旨，手指用力到将竹简捏得变形。副将王翦之子王贲赶来，看着他苍白的脸色，低声说：“将军，这分明是赵高的奸计，你若去了驰道，兵权就全被赵成、阎乐等人夺走了！”
“我知道。”蒙毅叹了口气，将圣旨放在案上，“可君命难违。眼下新政刚行，若我抗旨，只会给赵高把柄，到时不仅我自身难保，还会连累蒙氏满门。”他站起身，目光望向窗外的军营，“你替我看好军中将士，切勿被人挑拨。待我督修完驰道，定会回来揭穿赵高的阴谋。”
王贲含泪点头，看着蒙毅收拾行装，带着少量随从离开咸阳。队伍出城时，蒙毅回头望了一眼咸阳宫的方向，阳光刺眼，却照不进他心中的阴霾。他知道，新政的开端，已埋下了隐患的种子，而这颗种子，终将在未来的某一天，长成摧毁大秦的参天大树。
与此同时，驰道的工地上，十万徭役正顶着烈日劳作。监工拿着鞭子，不断抽打动作迟缓的农夫。一个名叫陈胜的阳城人，被鞭子抽得后背鲜血淋漓，却仍咬牙搬运着石块。他看着远处咸阳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不甘：“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苛政，若再持续下去，总有一天，我们要站起来反抗！”
旁边的吴广听到这话，连忙捂住他的嘴：“兄弟，慎言！要是被监工听到，我们都得死！”
陈胜甩开他的手，目光坚定：“死有何惧？与其被活活累死、打死，不如拼一把！你看着吧，这新政，撑不了多久！”
两人的对话被风吹散在工地上，却像一颗火星，落在了干燥的草原上。而咸阳宫的胡亥，仍在赵高的奉承中，做着“基业长青”的美梦。他不知道，新政的开端，不仅没有带来大秦的稳固，反而加速了王朝的崩塌。
夜色渐深，咸阳宫的灯火依旧明亮，赵高正陪着胡亥欣赏乐舞。丝竹之声悦耳，舞姬的裙摆飞扬，却掩盖不住宫外百姓的疾苦，更掩盖不住即将到来的风暴。新政的齿轮，已在错误的轨道上，缓缓转动起来，而等待大秦的，将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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