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至沓来的神骨齐刷刷没入神明宽大的衣袍下，衣袍鼓荡间，腐朽发霉的气息更加浓郁，哪里和传说中无垢的神明沾半点边。
可眼前的分明就是一尊神明，一尊足够古老的神明，一尊消磨了无数岁月流转的神明。
可那又怎样，逐渐腐朽的神明终究逃不过岁月的消磨，或许这一刻他才能明白，他们追索的永恒和不朽是究竟是怎样一个天大的笑话。
祭台上的神明艰难挥了挥手，祭台不见了，屋子不见了，村庄不见了。头顶依旧是几乎压到头顶的浓云翻滚，神明的身侧只有那盏油灯散发着昏黄不定的光。
撤去了所有的障眼法，神明孤坐在一块巨大的黑石上，像是石头里凭空长出的一截腐朽的枯木。
望着全神戒备的众人，古老的神明艰难地咧开了嘴角，像是努力地想通过笑容传达自己的善意。只是张开的嘴巴里黑洞洞的，连一颗牙齿也不见，更显得阴森恐怖。
“人族的强者啊，没想到无数个岁月后还能再次见到你们，真的令人欣喜。”
许阳却只是平静地看着衰败的老者，丝毫不曾掉以轻心。他知道哪怕衰老如此，可那毕竟是一尊神明，而对他来说，只有死掉的神明才能勉强算是好的神明。
亲手拧下他们的头颅，打散他们攫取的天地法则重新反哺这个世界，只有这样的神明才能让人心安。
“放轻松些年轻人，你们大可不必如此紧张，相信你们都能看得出，现在的我只是一个老人，一个迟暮的老人，一个不再对你们有任何威胁的老人。”
漆黑干瘦得如同鸟爪般皮包骨头的手指轻轻划过，众人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宽大的石几，几盏冒着热气的香茶正摆在那里，想来算是对原来的众人的盛情款待。
身后噔噔的脚步声传来，伴随着巨人阿木粗重的呼吸声，一块巨石从天而降。
衰老的神明没有动，完全没有丝毫抵挡的意思。许阳却动了，只一个闪身便来到了天降巨石上方，和古老的神明相对而坐。
黄皮葫芦的香气让老黑的眼睛亮了起来，神明身侧的油灯也同样烛火闪动了几下才缓缓归于平静。
一口酒下肚，许阳微闭双眼呼出了一口浓烈的酒气，方才意兴阑珊地打量了一眼古老的神明。
“如果不是在那座函谷的星空古城见识过神明的嘴脸，几乎就要相信你说的话了。可遗憾的是，现在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不相信。”
函谷！
古老的神明听见了那许久不曾听人提起的地方，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原本浑浊的双眼忽然精光四射，那盏油灯同样炽烈地燃烧起来，原本惨淡如萤火的火苗足足窜起有尺许高。
“果然，无数个纪元过去了，这该死的轮回又重新回到了起点。”神明愤恨的声音里带着狠厉的杀意，杀意遮盖了神明苍老的伪装。
“是啊，我自星空行走，一路走来，就是想要见识一下神明的厉害。”许阳沉声道：“可惜无数个纪元过去了，你们神明依旧不能放下你们可笑的骄傲和矜持，依旧伪善得让人恶心。”
神明怔愣了片刻，仿佛在消化许阳话里的意思，又像是在揣摩许阳的目的，良久才缓缓开口。
“不不不，年轻人，尊敬的人族强者，我想你一定是对我神明一族有所误解和成见，或许这种成见来自你们血脉的传承。”
许阳的眼神依旧冷冽，仿佛在极力压抑着心中的厌恶，死死盯着眼前的神明，借着油灯的光亮，依稀可见神明脸上逐渐浓郁的死气。
“成见？你管我们无数祖辈的抗争积累的经验教训叫作成见？你管我们无数人族前赴后继的血泪史叫作成见？”许阳的声音无意中拔高了几分，愤懑之情呼之欲出。
“可那又怎样？无数岁月以来，我们都曾流过血，难道我们不能找到一种折中的方式吗？我们同样厌倦了征战。”
许阳再次喝了口酒，眼神中却充满了鄙夷，“看起来纵使无数个纪元过去了，你们神族依旧没有改掉你们虚伪的痼疾。”
目光四下巡视了一圈，许阳面带讥讽地看着苍老的神明，“如果不是见识到那千人一面的盛况，或许真的就被你骗过去了。”
不等神明答话，许阳伸手指了指神明身侧的油灯，讥讽的笑容更盛，声音却愈发高亢。
“这想必就是你的本命神器吧，或者它就是你的本体。”许阳望着霍然抬头望向自己的神明继续道：“油尽灯枯的你一定很怕死吧？这无数岁月以来的圈禁，想必已经耗尽了你的一身神性了吧？”
神明死死瞪着许阳，他忽然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眼前的年轻人，对方好像能将自己看穿一样，自己在他的面前根本就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许阳却完全无视神明逐渐激荡的神性，却逐渐恢复了平静，依旧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古老的神明。
“你妄想创造一个种族，希望通过他们献祭的信仰之力来维持你逐渐衰败的神性本源。他们对你来说，不过是维持你不至于消亡的养料，我说得对吗？”
古老的神明紧紧闭上了嘴巴，他似乎也明白了眼前的年轻人或许就是自己的劫难，避无可避。
“理所当然的，你创造他们的时候，自然而然的选择了人族作为范本，因为你明白，或者你曾无数次亲自收割过，你知道只有人族的灵魂才能拯救你的消亡，甚至如果有足够的人族供你收割，永恒不朽对你来说不过是多费几遍事而已。”
神明缓缓勾了勾手指，那燃烧着孱弱烛火的油灯忽然没入了神明的眉心，就连神明脸上的死气都被压下去几分。
许阳忽地长身而起，居高临下望着腐朽衰败的神明，声音低沉却字字诛心：“遗憾的是，哪怕是你，古老的神明，傲视岁月亿万载的超然存在，却也不能凭空创造一个族群，因为那是你们神明也不能触碰的禁区。”
许阳仔细瞧着脸色阴晴不定的神明，心境愈发开朗，甚至连笑声都带着几分畅快，胸臆间的愤懑终于有机会得以宣泄。
“所以，你真的要死了，就像你逐渐衰败的神国一样，你也将彻底烟消云散。”
沉默的神明低着头看不清他的眼睛，只是那逐渐强大的神性本源之力却让众人看见了一尊神明的强大。
“我到底还是小看了你，或许我引诱你们来此，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不，与其说是你引诱，不如说是宿命的对决，准确地说，这场对决或许无数个纪元之前就已经开始了，而我人族只是一时的溃败，却从未掉下过决斗的擂台。”
神明缓缓站起了身，仿佛一件深埋地下的老古董重见天日，泥土的腥气混杂着衰败、腐朽、潮湿阴暗的气息，缓缓蔓延着爬向众人。
“你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年轻人，你配得上知晓我的真名，请叫我‘炬’。”
许阳脸色微变，虽然没有回头，却厉声疾呼道：“不要念，不要想，彻底忘掉它的存在。”
炬刚刚浮现嘴角的笑登时僵住，他还是忽视了眼前的年轻人，竟然第一时间就发现了自己的谋划，应对的同样坚定而果决。
“你还真是死性不改啊！”
许阳低沉的声音中夹杂了几分杀意，该死的神明无时无刻不在想方设法收割信仰，收割灵魂之力。
炬眼神复杂地看着许阳，看着许阳身后的一众人。他能清晰感应到众人灵魂的波动，那本应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在他的眼中犹如一轮轮炽烈的小太阳一般耀眼，本能的渴望让他的喉结忍不住艰难滑动着。
“本不该如此的，如果你们能敞开你们的灵魂，献祭给我，你们将与我永生。这本是最好的结果，可是你们为什么就不能理解我的苦衷呢？”
还不等许阳答话，无数道攻击从许阳身后爆发，纷纷攻向了炬这尊古老的神明。
长河的拳头，青冥的剑意，幽泉的葵水之力，裴栀的刀……
璀璨的光芒照耀天际，甚至连那快要压到头顶的铅云都翻滚着躲开了老远。
炬的目光闪烁着，盯着攻击来的方向，眼里兴奋的神色激动异常，甚至苍老的容颜都逐渐变得年轻了许多。
“仙！没想到无数个纪元后，再次看到人族能修行到‘仙’的存在，相比凡人，你们的灵魂更加纯粹，值得出手一搏。”
炬的身形忽然变得虚幻了许多，眉心处那盏油灯悄然浮现，黄豆大小的火苗跳跃着，忽地向上窜了窜。
众人璀璨浩荡的攻击便齐刷刷落入了油灯散发的光晕中，油灯的火苗仿若在风雨中飘摇，却始终顽强地不曾熄灭。
脚下的大地忽然开裂，散发着浓烈的硫磺气味的地心火焰从地缝中窜了出来，本就荒凉的大地愈发变得千疮百孔。
“忘了告诉你们，在这里，我是不死的！”炬的声音不知为何变得缥缈游离，却依旧清晰地传入了众人耳中。
许阳一声冷哼，“装神弄鬼，你所谓的不死只是因为还未达到你承受的极限，既然一次不行，那就再来一次，我倒想看看究竟有没有不死不灭的存在。”
长剑悄然出现在手中，握着剑柄，许阳仿佛看见了无数个纪元前长剑剑斩诸神的恢宏景象，大喝一声，沛然的剑意挥洒而出，斩向了炬。
炬身上的长袍忽然散发出淡淡的红光，一条条暗红色的光线飞快地在衣衫的表面游走，灰扑扑的衣衫一瞬间恢复了光鲜的模样，堪堪抵住了众人的再一次攻击。
一座漆黑的山峰悄然自许阳眉心浮现，不同于先前对付海主时的“镇”字，一个散发着猩红光芒的“杀”字仿佛要活过来一样，光芒吞吐间仿佛要挣扎着钻出孤峰的山体杀向敌人。
与此同时，许阳体内的古井中，井水忽然下降了一大截，篱笆院外的虚空中的那条大河也瞬间变得不再汹涌澎湃，几乎瞬间变成了潺潺的小溪。
杀字红芒更盛，光芒吞吐间，更有无数人族战士的虚影显化。他们纵使衣甲不再鲜明，纵使手中的刀剑不再锋利，纵使挥出的拳头不再虎虎生风，却依旧奋不顾身地向前，舍生忘死般杀向那神光璀璨的战场，杀向那举手投足间便可毁天灭地的神明。
随着杀字红光愈发浓郁，冲天的杀意将头顶积压许久的乌云都捅了一个窟窿，猩红的光芒彻底照亮了这方天地。
炬的脸色变得苍白，他当然感知到了熟悉的气息，那是无数个纪元前曾经交手的熟悉的气息，如今再次出现。
再没了先前的淡定从容，“咄”的厉声疾呼中，脚下的黑石忽然漂浮了起来，曾经在有虞城大殿出现的黑伞再次出现。
这一刻的炬，底牌尽出。
他的脸色更加难看，这番大战至此，已经消耗了太多他本就不多的本源之力，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灵魂都开始逐渐不受控制般颤抖起来。
可是，事已至此，他已经没有了退路，他能做的，就是在许阳恐怖的一击中活下来。只有活着，才有机会考虑后来的事。
猩红的光芒围绕着缓缓漂浮起的“杀”字像是彻底活了过来，光芒吞吐间就像是在呼吸一样，义无反顾地冲向了神明。
黑伞只是稍稍阻碍了“杀”字一瞬，便啪嗒一声掉落在地，杀字却去势不绝，径直印在了炬的胸口。
烛火飘摇，炬的身体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才堪堪站稳，却好像彻底失去了生机，低垂的头颅注视着胸口透明的窟窿，一动不动。
油灯的火焰愈发暗淡，暗淡到几乎快要熄灭，却终是在未曾彻底熄灭前再次没入了炬的眉心。
炬艰难抬起了头，浑然不顾胸口的透明窟窿依旧，迷茫的眼神好一会儿才重新恢复了一丝神采，缓缓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许阳的身上。
“一切又重新回到了原点吗？新的轮回开始了吗？”
炬呢喃着，苍老的身体忽然化作了粗糙的沙粒纷纷落下，破旧的神袍再没了刚刚的光鲜。
炬消失了，一同消失的还有那把破旧的黑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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