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旬,京城。
京城医院妇产科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旧石灰墙混合的气味。
周秉昆小心地扶着郑娟的胳膊,步子迈得又慢又稳,好像地上铺的不是磨得发亮的水磨石,而是刚结冰的河面。
“真……真有了?”郑娟还有点懵,手里紧紧攥着那张薄薄的化验单,指关节都泛白了。
她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按在小腹上,脸上又是茫然又是藏不住的喜气,还有点慌,“这才多久啊,真能查出来?”
“大夫说的还能有假?”周秉昆声音不高,却透着股不容置疑的沉稳,他另一只手稳稳托着郑娟的后腰,
“两个多月了,算算日子也对得上。往后可得仔细了,重活累活一点不许沾,厂里那边,该请假就请假,身体要紧。”
郑娟脸一红,小声嘟囔:“知道啦,你都说一路了,跟念经似的……哪有那么金贵,我身体好着呢。”
“好也得注意!”周秉昆难得地板起脸,语气不容商量,
“从今天起,家里洗洗涮涮都归王姨,你就安心养着。我回头就给吉春拍电报,让妈知道了,准保高兴坏了。”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医院门口。三月的京城,风还硬得很,卷着地上的尘土打着旋儿。
那辆黑色的轿车静静停在台阶下,司机老马早就眼尖地看见了,麻利地拉开车门候着。
“周司长,郑娟同志。”老马脸上带着笑。
周秉昆点点头,扶着郑娟,几乎是半抱着把她小心地送进温暖的车厢后座。
郑娟坐进那柔软的真皮座椅里,舒服地叹了口气,感觉浑身绷着的劲儿都松了下来,像坐进了一团棉花堆里。
“慢点开,稳当点。”周秉昆坐进另一侧,对司机叮嘱了一句。
“哎,您放心!”老马应声,稳稳启动车子。
周秉昆侧过身,帮郑娟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看着她还有些苍白的脸色和眼底的青影,心口软得像化开的糖。“还恶心吗?回去让王姨熬点小米粥,垫垫肚子?”
“好多了……”郑娟靠着他肩膀,声音带着点疲惫的慵懒,“就是觉得……像做梦似的。”
车子驶离医院,驶入主干道。周秉昆没再说话,只是握着郑娟的手,轻轻摩挲着她有些凉的手指,目光投向车窗外掠过的灰墙胡同,心里盘算着电报该怎么说。
回到那座灰色的大楼,刚在自己办公室坐下,茶缸里的水还没喝上一口,门就被敲响了。
进来的是主任的秘书老张,脸上带着少有的郑重:“周司长,主任请您立刻过去一趟。”
周秉昆放下茶缸,心里咯噔一下。这个点,主任亲自找?他站起身:“好,这就去。”
跟着老张穿过长长的、铺着深绿色橡胶地板的走廊,来到主任办公室门口。老张轻轻叩门,里面传来一声沉稳的“进”。
推门进去,主任已经穿好了外套,正站在桌旁整理文件,看见周秉昆进来,没多寒暄,直接道:“秉昆同志,跟我走一趟。”
“主任?”周秉昆有些不解。
主任拿起桌上的公文包,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郑重:“你那份报告……关于人口发展的问题。上院已经看过了,有些问题,领导要亲自询问你。”
周秉昆的心猛地一跳,像被重锤敲了一下。那份《为国家复兴,关于调整人口发展方向的报告》!他喉头有些发紧,下意识地应道:“是!”
车子驶过长街,穿过戒备森严的门岗,最终停在一处庄严的办公楼前。
周秉昆跟在主任身后,迈进门口警卫森严的上院,脚步踩在清扫得不见一片落叶的石板路上,只觉得后颈的汗毛都微微立了起来。空气里安静得只剩下风吹过松柏的沙沙声。
他第二次到这里,那间宽敞却陈设简朴的办公室。高大的书架顶天立地,墙上标语醒目亮眼。
一张宽大的书桌后,坐着三位表情严肃的领导。
主任带着周秉昆进了办公室,在寒喧声中,
一位他穿着灰色的中山装,身形清癯,面容严肃如刀刻,眼神却依旧沉静而锐利的领导,示意他们坐下。
周秉昆只觉得这气氛十分庄严肃穆,不由更加谨慎,手脚都有些发麻。
他几乎是屏着呼吸,在主任的示意下,在靠墙的旧沙发上坐了半边屁股,腰杆挺得笔直。
“周秉昆同志,我们又见面了,年轻娃娃了不起啊!思想有高度…”其中一位领导笑着打招呼,他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像古钟敲响。
“都是…组织…培养得好…”周秉昆立刻站起身,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涩。
“坐,坐。”那领导摆摆手,和旁边两人互望一眼,用手指点了点桌面上一份摊开的文件,正是周秉昆那份报告的打印稿,上面还有红蓝铅笔勾画的痕迹。
“报告,我看过了。写得很大胆嘛。说说看,为什么觉得现在,不看好这项政策?”
周秉昆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迎向那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将报告里的核心观点,用最平实、最接地气的话又捋了一遍:
“我们有信心和能力解决一切问题,所以不该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现如今,北疆的粮食和外汇进来了,压力缓了;
人口不是负担,是财富,是开疆拓土、建设新家园的根本;
限制是不符合国情的,是懒惰思想;把劲儿用在发展经济、办好教育上,老百姓日子好了,见识广了,自己就会算账,生多生少自然就合适了……
他讲得条理清晰,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摆事实,讲道理,甚至提到了基层反映的劳动力短缺问题。
他们听得很专注,偶尔和周秉昆对视一眼,还提笔在旁边的本子上记下些什么。一直没有打断周秉昆的话,只是在他提到
“…就说过,生育是自然选择,水到渠成……”时,那深邃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微澜。
等周秉昆说完,书房里安静了片刻。领导端起桌上的白瓷茶杯,呷了一口水,缓缓放下。
他目光再次落到周秉昆身上,那目光似乎穿透了他年轻的躯壳,看到了更深处。
“嗯,”领导声音依旧平稳,“年轻人,有想法,有闯劲。敢想,也敢说。很好。”
他顿了顿,像是思索着什么,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苍劲的松柏,声音放得更缓了些:
“未来的路,终究是靠你们年轻人来走。我们现在还能替你们,铺铺路,把把关。地方上的担子重,也最能摔打人……好好工作,沉下心去,做好到地方上任职的准备吧。”
周秉昆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后面说了些什么,又补充了什么,他听得模模糊糊,像是隔着一层水。
他晕晕乎乎地站起来,晕晕乎乎地应着“是”,晕晕乎乎地跟着主任退出了书房。
直到重新坐回那辆回单位的车里,窗外熟悉的街景掠过,周秉昆才慢慢回过神来。
后背的衬衫,不知何时已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他靠在座椅上,闭上眼,脑海里只剩下那双深邃的眼睛和那句沉甸甸的“做好到地方上任职的准备”。
十月。一场重要的全国代表大会在京召开。周秉昆也有幸成为代表,参加了这次会议。他全程参与了会议进程。
他看见,在开幕式上,大会在庄严国歌声中,大会开始。会场上爆发热烈掌,气氛达到顶点。
闭幕式时,国歌声刚落,宣布大会圆满成功声叶,代表们掌声经久不熄,甚至有的代表站起来鼓掌,大家热泪盈眶。
台下代表们仍在热烈欢呼。周秉昆顾不上拍红的手掌,跟着起声,隐约听到扩音箱里传来声音:
“这是成功的大会…。”
现场气氛更为炽热,大家身体前倾,想看清他的面容。音响中又传来声亮:“大家有序离场,…将…目送…各位…代表退场…。”
代表们虽然不舍,但…有序离场,庄严肃穆。
周秉昆回到家里时,屋里的收音机里,女播音员的声音字正腔圆,带着一种宣告历史的庄重,反复播报着大会胜利闭幕的消息。
郑娟挺着已经显怀的肚子,坐在堂屋的藤椅上,手里做着针线,耳朵却竖得老高。
她也为自己丈夫能参与这场重大会议而自豪。
“……,这是胜利的大会,这是希望的大会……,愿…,再接再厉…”
郑娟对政治并不太熟悉,只觉得播音员念出来都带着一股分量。
她下意识地看向已坐在对面看报纸的周秉昆。
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眉头微蹙,似乎在认真听,又似乎在思考什么。
广播声还在继续:“……周秉昆同志……当选为…,候补………。”
郑娟手里的针线活儿一下子停了,她猛地抬头看向丈夫,眼睛瞪得溜圆:“昆……广播里……念你名字了?候……候什么…委…员?”
周秉昆放下报纸,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点了点头:“嗯,候补的。”
“呀!”郑娟又惊又喜,想站起来,却被沉甸甸的肚子坠了一下,又坐了回去,脸上是掩不住的光彩,“这……这是多大的事儿啊?在上院了?”
“不算什么官,就是……一个身份。”周秉昆语气平静,走过去扶住她的胳膊,“小心点,别闪着腰。”
没等郑娟这惊喜消化完,几天后,一份盖着鲜红大印的机要电报,直接送到了周秉昆的办公室。
电报内容简洁而震撼:
“周秉昆同志:
经上院研究决定,任命你为沪市市委副书记,沪市政府市长。请于十日内赴沪报到。 上院组织部”
消息传回什刹海的小院,郑娟拿着那份薄薄的电报纸,手指微微发颤。她看看电报,又看看丈夫,再看看自己隆起的肚子,脸上交织着巨大的荣耀感和更巨大的担忧。
“沪市……那么远?这……这月份大了,坐火车能行吗?”她第一反应是孩子的安全。
周秉昆接过电报,仔细折好,声音沉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没事,有卧铺。到了那边,安顿好了再接你和妈过去。沪市是大地方,医疗条件不比京城差。”
他轻轻抚上郑娟的肚子,那里正孕育着他们新的希望。
初冬的阳光斜斜地照进小院,带着一丝稀薄的暖意。
新的征程,就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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