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轱辘碾过被晒干的车辙,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像首老旧的歌谣在平原上荡开。阿金趴在积着薄尘的车窗上,鼻尖几乎贴在玻璃上,手里那块“小狼”铁被正午的阳光烤得发烫,指腹按上去能感觉到细微的灼痛,他却舍不得挪开。铁面上雕刻的狼崽眼睛是用黑曜石镶嵌的,此刻正反射着刺眼的光,恍若真有匹幼狼在他掌心喘息。
“别靠那么近,”罗杰斯从帆布包里翻出块粗布,轻轻盖住车窗,“再晒下去,玻璃该炸了。”他指尖划过布面的纹路,那是块靛蓝染就的土布,边角绣着几簇褪色的艾草,是出发前母亲塞进来的,说能驱虫辟邪。
阿金闷闷地应了声,把“小狼”铁揣进怀里贴住心口,隔着粗布都能感觉到那股灼意。他忽然想起昨夜迈克尔大叔偷偷塞给他的麦芽糖,纸包里还剩半块,糖霜在月光下泛着珍珠似的光。“罗杰斯大哥,”他忽然抬头,睫毛上还沾着路上的尘土,“斯密斯铁匠真的会在黑风矿吗?我听说那儿的矿道能通到地心,里面的蝙蝠比猫还大。”
罗杰斯正往水壶里灌水,壶嘴流出的清水在阳光下划出银线,落到半空被风扯成细碎的雨丝。“不好说,”他拧上壶盖,金属碰撞声脆得像冰裂,“但秃鹫那老东西最擅长把人藏在矿道深处。去年有个采银矿的小队,被他关在七号矿洞整整三个月,出来时连亲娘都认不出。”
车外忽然传来一阵扑棱声,阿金猛地掀开布帘,看见只灰鸽子正撞向马车顶棚,翅膀扇起的风带起细沙,落在他手背上凉丝丝的。鸽子腿上系着根红绳,下面拴着个指甲盖大的竹管,罗杰斯解下来时,指腹触到竹管内壁的潮气,那是山里的晨露浸透的痕迹。
展开那张卷得极细的麻纸时,纤维间还沾着点墨绿色的苔藓。“窑厂有诈,秃鹫设伏,勿近。”字迹是用炭笔写的,笔画歪歪扭扭,末尾却画了个歪脑袋的笑脸,阿金认出那是塔顿的笔迹——他总爱在汇报末尾画这种鬼脸,上次送粮时,还在麻袋上画了只吐舌头的骷髅。
“塔顿怎么知道咱们要去窑厂?”阿金把麦芽糖塞进嘴里,糖块粘在牙上,说话都含糊不清,“难道他跟踪咱们了?”
罗杰斯把麻纸凑到鼻尖闻了闻,隐约有松节油的气味——那是塔顿的独门标记,他总爱用松节油调颜料。“不是跟踪,”他折起麻纸塞进贴身的口袋,那里还揣着半块烤得焦脆的麦饼,“是斯密斯铁匠的老规矩,他在每个常去的窑厂都留了信鸽笼,只要咱们靠近,塔顿就会收到信号。”
马车忽然碾过块暗礁,车身猛地一颠,阿金怀里的“小狼”铁掉出来,在地板上滚了两圈,正好停在迈克尔脚边。迈克尔正用小刀削根柳木枝,削出的木屑像雪片似的落在裤腿上,他弯腰捡起铁块时,指腹擦过狼崽的耳朵,忽然笑了:“这爪子刻得真像,阿金你看——”他用刀尖轻轻点了点狼爪的弯钩,“连倒刺都没落下,斯密斯大叔的手艺还是这么绝。”
提到斯密斯,阿金的声音低了半截:“不知道他现在吃没吃饭,秃鹫会不会给他们水喝。”他想起出发前偷偷往包裹里塞的压缩饼干,油纸包装在颠簸中窸窣作响,那是他省了三个月的零食钱买的,本想留着当路上的干粮。
“放心,”罗杰斯忽然扯开帆布包,露出里面用油纸包好的东西,解开时飘出股浓郁的麦香,“我托村口的张婶烤了二十张麦饼,每张都夹了猪油渣。斯密斯最爱这口,上次给他送粮时,他能就着矿泉水下三张。”他拿起张饼晃了晃,油渣透过油纸印出点点金黄,“等找到他,咱们就在窑厂门口生堆火,把饼烤得滋滋冒油,馋死那老东西。”
阿金的眼睛亮起来,嘴角的麦芽糖拉出细糖丝:“那我要学上次那样,在饼上撒把辣椒粉!斯密斯大叔每次吃都打喷嚏,胡子上沾着辣椒粉像挂了层霜,逗得矿上的小工全笑疯了。”
迈克尔忽然停下削木枝的手,柳木的清香混着他指尖的汗味漫开来:“前面该过青石桥了,都坐稳。”话音刚落,马车就撞上了桥身的石棱,阿金的后脑勺磕在木板上,闷响里还夹着他怀里“小狼”铁的碰撞声。
透过摇晃的车帘,能看见青石桥的栏杆爬满了绿苔,缝隙里卡着些褪色的红绸带——那是矿工们挂的,据说能求山神保佑平安出矿。桥那头的路忽然拐进片密松林,树影把日光割成碎金,落在路面的光斑像跳动的火苗。
“快到了,”罗杰斯按住腰间的短铳,那是把磨得发亮的双管猎枪,枪管上刻着他的名字,字母边缘被摩挲得圆润,“过了这林子,就能看见黑风矿的烟囱了。”他忽然扯开嗓子喊了句山歌,调子又高又亮,惊起松林中一片飞鸟,翅膀拍打的声音像阵急雨掠过车顶。
阿金跟着哼起来,跑调的旋律混着车轮声,倒有种奇异的热闹。迈克尔把削好的柳木枝递给阿金,枝桠被削得极尖,断面还泛着新鲜的白茬:“拿着,万一遇上野狗。”他自己则别了根更长的在腰后,树皮被剥得干干净净,露出象牙色的木质,阳光照上去能看见细密的年轮。
车帘外忽然掠过道黑影,阿金正想掀帘,罗杰斯却按住他的手,指腹的茧子蹭过他手背。“是塔顿的信鸽,”他压低声音,目光锐利如鹰,“你看它翅膀下的羽毛——少了三根,是紧急信号。”
那鸽子盘旋着落在车辕上,爪子上的银环叮当作响。迈克尔解下竹管时,发现管身缠着圈铜丝,这是只有在极端危险时才用的标记。展开的麻纸上只有两个字:“速退”,墨迹深得发黑,边缘洇着些暗红,像是用血调的墨。
“不对劲,”罗杰斯的手指捏皱了麻纸,“塔顿从不用血书,除非……”他忽然掀开车帘,风裹挟着松针灌进来,吹得阿金的头发贴在额头上,“迈克尔,加速!抄近路去窑厂后巷,那里有个废弃的排水口,能通到矿道第二层!”
马车猛地转向,车轮碾过路边的野花丛,紫色的花瓣溅起来,粘在阿金的鞋面上。他把“小狼”铁塞进最里层的口袋,指尖触到块冰凉的东西——是昨晚偷偷藏的弹弓,橡皮筋还带着新橡胶的气味。“罗杰斯大哥,”他忽然抓紧车座的木棱,指节泛白,“如果斯密斯大叔……”
“没有如果,”罗杰斯的声音斩钉截铁,猎枪已经上膛,金属碰撞声在风声里格外清晰,“去年在红石崖,他被秃鹫的人堵在山洞里,硬是用根钢钎撑到我们来救。那老东西的骨头比黑风矿的矿石还硬,别瞎操心。”
话虽如此,他却催着迈克尔快些赶车,马鞭抽在马背上的声音像甩响鞭,惊得林间的松鼠纷纷窜上枝头,松果砸在车顶上咚咚作响。阿金数着那些响声,忽然想起斯密斯铁匠教他打铁时的场景——火星溅在他手背上,老铁匠反手就把他的手按进冷水桶,粗粝的掌心裹着他的手腕,烫出的水泡在凉水里泛着白,却一点都不疼。
“到了!”迈克尔忽然勒住缰绳,马车在片齐腰深的蒿草前停下。草叶间隐约能看见个黑黢黢的洞口,边缘结着层灰绿色的苔藓,那是排水口的标记。罗杰斯率先跳下车,靴底踩断枯枝的脆响惊得洞里飞出几只蝙蝠,翅膀扫过他的脸颊,带着潮湿的土腥味。
“阿金跟紧我,”他往阿金手里塞了支火把,硫磺的气味呛得人皱眉,“迈克尔你守住洞口,听见三声哨声就进来支援。”
排水口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石壁上渗着黏腻的水,火把照过去能看见密密麻麻的手印,指缝里还嵌着暗红的矿泥——那是多年前矿工们抓着石壁进出时留下的。阿金的肩膀蹭过湿滑的岩壁,火把的光在前方投下晃动的影子,像有无数人手从石壁里伸出来。
“别怕,”罗杰斯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带着回音,“这些手印至少有十年了,早干透了。”他忽然停住脚步,火把往下一沉,照亮脚边块松动的石板,“小心,这是翻板机括,踩错了会掉去粪水窖。”
阿金跟着他踩在石板边缘,鞋底能感觉到石板下的空洞。穿过三道这样的机关,前方忽然传来铁器碰撞的脆响,像有人在用锤子敲铁链。罗杰斯熄灭火把,只留一星火星在指尖,两人贴着石壁往前挪,直到看见片微光从转角漏出。
那光芒来自盏矿灯,挂在根锈迹斑斑的铁链上,灯芯爆出的火星照亮了半面墙的刻痕——全是斯密斯的笔迹,画着各种铁匠工具,还有几行歪诗:“火里来,水里去,一把锤子定生死”,末尾画着个龇牙笑的铁砧。
“是他!”阿金差点喊出声,被罗杰斯捂住嘴。
矿灯的光晕里,斯密斯正背对着他们,手里的钢钎正撬着块铁链锁着的铁门,铁锁上的锈屑簌簌往下掉。他的粗布褂子被划破了道大口子,露出的胳膊上缠着布条,渗出血迹的地方还沾着矿渣。听见身后的响动,他猛地转身,手里的钢钎差点戳过来,看见是他们时,浑浊的眼睛忽然亮了——那是双布满血丝的眼,眼白上还沾着点煤烟子。
“你们怎么来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嘴角却咧开个大弧度,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那是年轻时被铁水烫的。
罗杰斯刚要说话,洞外忽然传来迈克尔的哨声,急促的三声连响在隧道里撞出回音。斯密斯的脸色骤变,把钢钎往铁门上狠狠一撬:“快走!秃鹫在外面布了电网,你们……”
话没说完,排水口方向忽然传来巨响,像是石壁坍塌的轰鸣。阿金的火把惊得脱手,落在地上烧起片小火,火光里忽然窜出道黑影,铁链拖地的声音比雷声还震耳。
“抓住他们!”秃鹫的声音像破锣,从黑影里炸开来,“斯密斯你这老东西,以为藏得很妙?”
斯密斯把阿金往铁门后推:“从这儿走,直通窑厂后院!别管我!”他抄起钢钎,迎向那道黑影时,脊梁挺得笔直,像根烧红了又淬过火的钢条。
阿金被罗杰斯拽着往后跑,耳边的轰鸣里混着钢钎撞铁链的脆响,还有斯密斯的吼声:“阿金!记住铁匠铺的铁砧子——那下面有暗道!”
火把的余光里,他看见老铁匠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面迎风的铁旗,在矿道深处轰然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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