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由亿万哀嚎人脸构成的惨白手臂，就那样撑在深渊的边缘。
它没有立刻发起攻击。
仅仅是存在本身，就已将整个崩塌的天牢世界，化作了绝望的凝固体。
风停了。
声音消失了。
连光线似乎都被那极致的惨白所吸收，天地间一片死寂的灰暗。
“完了……”
诛八界握着九齿钉耙的手在微微颤抖，那张因复仇而万年冰封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正从裂缝中疯狂渗出。
他见过地狱。
可眼前之物，是地狱见了都要绕道走的存在。
“猴子！都怪你！都怪你！”
铁扇公主疯了一般，指着瘫在地上的孙刑者尖叫。
她的声音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却又带着一种荒诞的无力。
“若不是你来，若不是你们打破了天牢……我夫君，我孩儿……”
她喋喋不休，语无伦次，像是在宣泄最后的疯狂。
然而，没人理她。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那只手臂上。
牛魔王挣扎着，想用仅剩的半边身子站起来，却只是徒劳地在地上刨出一个坑。他看着那只手臂，眼中只剩下无尽的悲凉与自嘲，仿佛在说：“看，这就是老子守了一辈子的东西。”
孙刑者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那燃烧着金色火焰的瞳孔，此刻只剩下灰烬。
懒散和颓唐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沉重。
他似乎连绝望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饭’……”
一个清冷空灵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杀生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她微微歪着头，那双一半漆黑一半赤红的眸子，正好奇地打量着那只巨臂。
她舔了舔嘴唇，眉头微蹙，似乎在品尝一道极其复杂的菜肴。
“……食材，很古老。”
她下了第一个评语。
“但，火候不对，调味也糟透了。”
“充满了……怨恨，嫉妒，求不得……”
“像是把万古以来所有的馊饭，全都搅在了一起，熬成了一锅黏糊糊的，无法下咽的粥。”
这番点评，让本就凝重的气氛，多了一丝说不出的诡异。
云逍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听懂了。
杀生的“品尝”，比他的【通感】更加直观。
他尝到的是味道。
而杀生，尝到的是“菜谱”和“厨艺”。
“这不是神，也不是魔。”
玄奘开口了，他的声音低沉，魁梧的身躯如山岳般挡在众人身前，那张总是带着一丝神经质和不耐烦的脸上，此刻写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
“这是一条道。”
“一条……早就被斩断，被抹除，被钉进佛法历史耻辱柱上的歪路。”
他缓缓抬头，直视着那只巨臂，一字一顿地说道：
“苦谛。”
苦谛？
云逍心中一凛。
佛门四圣谛，苦、集、灭、道。
苦，是第一谛，意指世间一切皆苦。
这本是佛法的基础。
玄奘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冷声道：“佛法讲知苦、断集、慕灭、修道。而这条歪路，却是以苦为食，以众生之苦为舟，渡自己超脱苦海。”
“它不渡人，只食人。”
“传闻，第一代古佛开创佛法，斩三尸证道。善尸化为万佛之祖，执我尸坐镇灵山，唯独那恶尸……”
玄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厌恶。
“……那恶尸，认为众生之苦，才是世间最真实、最强大的力量。它沉沦其中，自号‘苦佛’，最终被第一代古佛亲手镇压，其道统也被从典籍中彻底抹去。”
云逍只觉得头皮发麻。
斩出的恶尸？
以众生之苦为食？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敌人了，这是与整个世界所有生灵为敌的哲学怪物！
难怪，它能认出人皇昊的气息。
因为它，根本就是和人皇昊同一时代，甚至更古老的存在！
“道理，讲不通了。”
玄奘捏了捏拳头，骨节发出爆豆般的脆响。
他向前踏出一步。
“既然你的‘理’是错的，那便由为师的拳头，来帮你纠正。”
话音未落，他已一拳挥出。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没有毁天灭地的光影。
只是简简单单，平平无奇的一拳。
然而，这一拳挥出，整个世界的“理”似乎都被撬动了。
空间在拳锋前坍缩，时间为之凝滞。
那蕴含着“天地正理”的拳头，结结实实地轰在了那惨白的手臂之上。
没有爆炸。
没有冲击波。
玄奘的拳头，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深深地陷入了那惨白手臂的“皮肤”之中。
无数张哀嚎的人脸，在拳头周围被“理”的力量融化、净化，发出无声的尖啸。
有用！
诛八界等人眼中爆发出希望的光芒。
然而，玄奘的眉头，却皱得更深了。
他的拳头，的确在净化。
但那手臂，太大了。
大到无边无际。
他净化一万张脸，就有十万张，百万张新的脸从手臂深处涌现出来。
他的“理”，就像一滴墨水滴进了大海。
而这片海，是由万古生灵无穷无尽的“苦”所构成。
“呵呵……”
一个低沉的笑声，从深渊中响起。
那只惨白的手臂，猛地一震。
一股无法抗拒的、蕴含着极致“苦”意的力量，顺着玄奘的拳头反噬而来！
玄奘闷哼一声，魁梧的身躯竟被震得倒飞出去，在地上犁出一条深深的沟壑。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拳头。
那只足以粉碎星辰的铁拳上，竟沾染上了一丝挥之不去的惨白，一股股绝望、痛苦的气息，正试图钻入他的体内，污染他的道。
“有点意思。”
玄奘甩了甩手，将那丝惨白震散，脸上非但没有沮丧，反而露出一种病态的兴奋。
“能接下为师一拳，还敢还手的，你是头一个。”
诛八界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被浇灭。
连师父的“道理之拳”都失效了。
这还怎么打？
“大师兄！”孙刑者嘶哑地喊了一声，目光投向云逍。
此刻，他唯一能指望的，就是这个总能创造奇迹的大师兄了。
云逍苦笑一声。
指望我？
我连站都站不稳。
【通感】传来的“味道”，几乎要将他的神魂撑爆。
那不是战斗能解决的问题。
这就好像，一只蚂蚁，如何去对抗一场席卷整个大陆的瘟疫？
根本不是一个维度的存在。
那只惨白的巨臂，在震退玄奘后，并没有继续攻击。
它缓缓地，缓缓地从深渊中抬起。
动作缓慢而沉重，仿佛承载着万古的疲惫。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只见那手臂越升越高，遮蔽了天日。
最终，它停在了半空中。
然后，那巨大的手掌，缓缓张开。
五根手指，每一根都如同一条山脉。
它无视了如临大敌的玄奘，无视了瑟瑟发抖的诛八界，无视了眼神诡异的杀生，也无视了几乎要昏厥的云逍。
它的食指，缓缓抬起。
精准地，指向了躺在地上的孙刑者。
一瞬间，孙刑者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浑身的猴毛都炸了起来，每一寸血肉都在发出致命的警报。
被盯上了！
为什么是我？
他想不通。
也就在这时。
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直接在他的脑海深处响起。
那声音，并不洪亮，也不邪恶。
反而……
苍老，温和，带着一丝久别重逢的欣慰，和长辈对晚辈的慈祥。
“我的好徒儿。”
孙刑者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这个声音……
这个称呼……
他熟悉到了骨子里。
那是他五百年来，午夜梦回时，常常会忆起的声音。
那是将他从一只懵懂石猴，点化为齐天大圣的声音。
那是传授他七十二变，筋斗云，长生不老之术的声音！
是那个他曾以为是世间最仁慈，最博学，最与世无争的……
师父的声音！
“一别千年，别来无恙啊。”
那个温和的声音，带着一丝感慨，继续在他脑海中回荡。
孙刑者如遭雷击。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黯淡的眼眸，瞬间被血色充满！
他死死地盯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嘴唇哆嗦着，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菩……提……老……祖？”
“呵呵，为师，可是想死你了。”
那温和的声音，给出了最终的，也是最残忍的回答。
轰！
孙刑者的道心，在这一刻，彻彻底底，碎了。
那个在他心中，如师如父，占据了最神圣位置的身影，与眼前这个由万古生灵之苦堆砌而成的地狱纪念碑，重叠在了一起。
数百年的骗局。
师门的黑幕。
古神意志的嘲讽。
牛魔王的临终遗言。
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噗——！”
一口金色的妖血，狂喷而出。
孙刑者的眼神，彻底失去了光彩，陷入了比死亡更沉寂的虚无。
云逍在一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妈的……最终boSS，竟然是他妈的……新手村村长？”
这剧本，烂得他想骂娘。
也烂得，让他感到彻骨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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