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世元看着宜棠亮晶晶、带着促狭等着看他“失望”反应的眼睛，心头那点被误解的委屈瞬间被一股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覆盖。
唉……他的棠儿啊，已经忘记了危险，忘记了他们的周遭，以为此刻的幸福可以天长地久。
沈世元内疚而心酸。他想起了父亲以“不追究死因”的方式屈辱死去以换取一家人平安的机会，然而，当他们从官场回到市井，平静就真的存在呢？
一粒沙与一座山，在这个动荡的年月里，在这个回眸转瞬就可能是一生一世的魔幻中，公平地对待着芸芸众生。
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近乎沉重的认真。他收紧了环抱着她的手臂，让她更贴近自己，仿佛要从她身上汲取某种力量来面对即将说出口的忧虑。
对上沈世元的眼，宜棠蓦然慌乱，她抚上沈世元的眼睛，忍不住说道：“世元，不要离开我。”
她突然变得战战兢兢，怕人世变换，恨不得下一秒就白头偕老，她的内心充斥着巨大的不安。
“宜棠。”沈世元抱紧宜棠，此刻的肌肤相亲带着浓浓的安慰，仿佛两个相互取暖的人。
窗外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纱，在室内投下温暖的光斑，但沈世元眼底却沉淀着与这暖意格格不入的阴霾，他在尽力隐藏，不让宜棠发现，可是宜棠，何等冰雪聪明，她怕，但她很清楚。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越过宜棠的发顶，投向窗外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摇曳的剪影，那萧索的景象，仿佛是他内心忧虑的具象。
“棠儿……”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军人的粗粝感，又混合着极度的温柔和沉重，“我并非……并非只执着于想要个女儿。”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鼓起勇气揭开自己内心最隐秘的恐惧。他宽厚的手掌，带着薄茧，下意识地、无比轻柔地覆上宜棠微微隆起的小腹，感受着那份生命的脉动，指尖却微微有些发凉。
“这片土地，幅员辽阔，山川壮美，”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悉未来的敏锐和无力感，“一时的丰饶平静，掩盖不住暗流汹涌。我……我有一种预感，一种军人对危险的直觉。战事，不会就此平息，它像潜伏在暗处的猛兽，迟早会再扑出来撕咬。”
他的眉头深深锁起，仿佛已经看到了烽烟再起的景象。这份沉重的预感，如同冰冷的铅块，沉沉压在他的心上。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宜棠腹部轻轻摩挲，动作充满了怜惜和不舍，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颤抖和深沉的私心：“若是个男儿……他身体里流着我的血，骨子里刻着沈家的印记。在这个时代，在这个位置……他将来，十有八九是要奔赴战场的。也许这并不是沈家男儿的宿命，生在这片土地，就当爱她护她。”
沈世元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再睁开时，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痛楚和恐惧，“棠儿，我见过太多……太多年轻的儿郎，昨日还在校场策马扬鞭，意气风发，今日便……便马革裹尸，魂断他乡！我……我只要一想到，我们的骨肉，也可能……”
后面的话，他哽在喉咙里，再也说不下去，仿佛光是想象那个画面，就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源于他亲身经历的残酷，源于他对失去的刻骨铭心的理解。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涌的情绪，将脸埋进宜棠散发着馨香的颈窝，声音闷闷的，带着一种孩子气的依赖和脆弱：“我承认，我有私心。我私心里……也藏着对你爱恋的投射。我希望……希望生个像你的女儿，温婉些，聪慧些，能远离那些刀光剑影，硝烟弥漫。能……能安安稳稳地，在太平岁月里读书、习字、弹琴，享受一份宁静平和的生活……不必像我，像……像许多男儿那样，背负着不得不扛起的宿命，在血与火里挣扎求存。”
这是他内心深处最柔软也最自私的渴望，一个父亲对女儿平安顺遂的极致奢望，一个丈夫对妻子某种特质延续的深情寄托。
他抱着她，仿佛抱着风雨飘摇中唯一能确定的温暖和慰藉，身体微微紧绷，泄露着他内心的不安和恳求。
宜棠静静地听着，感受着他胸膛剧烈的起伏，体会着他话语里沉甸甸的分量和那份深沉的、带着血色的父爱。
她眼中的促狭和戏谑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理解、心疼，以及一种穿透迷雾的清明。
她没有立刻反驳，只是更紧地回抱住他，手掌安抚地在他宽阔的脊背上轻轻拍抚，传递着无声的支持。
直到沈世元将那份深藏心底的恐惧和私心完全袒露，室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两人交织的呼吸声。宜棠才缓缓抬起头，目光如清冷的月光，穿透他眼中的阴霾，精准地、一字一句地，掷地有声：
“世元，” 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坚定，像一把锋利的柳叶刀，精准地剖开了他试图构筑的、关于“安宁”的虚幻泡影，“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这几个字，如同惊雷，在沈世元心头炸响！他身体猛地一僵，抬起埋在她颈间的头，震惊地看向宜棠。只见她清丽的脸庞上没有丝毫的柔弱和逃避，只有一种洞悉世事的冷静和坚韧。
宜棠迎着他震惊的目光，眼神锐利如刀，继续剖析着这残酷的真相：“你以为，生个女儿，让她躲在高墙深闺之内，学琴棋书画，就能避开这乱世的风雨？就能独享你期盼的‘安静平静’？”
她微微摇头，嘴角勾起一抹带着悲凉和讽刺的弧度，“战火若起，哪有什么世外桃源？倾覆的国巢之下，每一片破碎的瓦砾，都可能砸在任何一个人头上！无论是男是女！饥饿、流离、疾病、战乱带来的所有苦难，不会因为性别就网开一面！”
她的话语，像冰冷的泉水，浇醒了沈世元心底深处那点侥幸的幻想。他仿佛看到女儿惊恐的脸庞在战火中无助地哭泣，看到所谓的“安稳”被铁蹄轻易踏碎。他握着宜棠手臂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内心的震动无以复加。
宜棠的目光柔和下来，带着一种母性的悲悯和医者救死扶伤的坚定，她反手握住沈世元微凉的大手，将他的掌心重新覆在自己孕育着生命的小腹上，声音低沉而有力：“无论是男是女，他\/她生在这个时代，就注定要面对这个时代的洪流。我们能做的，不是替他\/她选择一条看似安稳实则虚幻的路，而是教会他\/她如何在风雨中挺直脊梁，如何在乱世中保有良知和勇气！”
她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向沈世元，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就像你，就像我！我们各自在沙场和病榻前，不也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去守护一份希望，去争取一个未来吗？我们的孩子，无论性别，都需要这份骨气，这份担当！真正的平静，不是靠躲避得来的，是靠无数人，包括可能奔赴战场的男儿，也包括在后方坚守、救死扶伤的女儿，共同去争、去搏出来的！”
沈世元如遭雷击，怔怔地望着宜棠。她清瘦的身体里仿佛蕴含着巨大的能量，那双清澈的眼眸此刻燃烧着理性的火焰，将他心中那点自私的、试图为后代构筑温室的想法彻底焚烧殆尽。
“覆巢之下，无完卵……” 他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在他心上。
他看着宜棠坚毅的侧脸，看着她隆起的小腹，一股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汹涌而来——有被点破真相的痛楚，有对未来的深切忧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深深撼动和点醒的震撼，以及一种混合着愧疚和钦佩的炽热爱意。
他猛地将宜棠紧紧拥入怀中，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这一次，不再是寻求慰藉，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确认和汲取力量。他将脸深深埋进她的发间，嗅着她身上淡淡的药香和馨香，声音沙哑哽咽：“棠儿……你说得对……是我……是我狭隘了，是我……太想当然……”
窗外的寒风依旧呼啸，卷起地上的枯叶。但紧紧相拥的两人之间，却升腾起一股更强大、更坚韧的力量。
那力量源于对现实的清醒认知，源于对未来的共同担当，也源于这份在乱世中相互扶持、彼此点亮的深沉爱意。
沈世元心中的那点私心并未完全消失，但它被更大的责任感和对妻子智慧的信服所覆盖、所升华。
他抱紧怀中这个总能一针见血、看透本质的女人，仿佛抱住了这动荡世间最珍贵的定海神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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